第60章 雪泥鴻爪(1 / 3)

第60章 雪泥鴻爪

天色已晚,沉沉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個成都府。然而夔王一聲令下,在掌燈之前,有關人等全都來到了這邊。

雖然還不知發生了何事,但就連西川節度使範應錫也趕緊帶著兒子匆匆趕赴郡守府。

王蘊是隨著他們一起過來的,他一身雪青色綾羅外衣,看見黃梓瑕時,臉上雖還帶著慣常的溫和笑意,但終究氣色不太好的樣子。

郡守周庠早已經在自家水榭碼頭設下座椅,並讓女兒以扇障麵,進了碧紗櫥。

公孫鳶與殷露衣同時來到,見當日齊騰死時所有在場的人都已到來,便向黃梓瑕與周子秦點點頭,二人都在水榭中坐了下來。

禹宣也隨即到來了,他身穿天青色襴衫,悄無聲息地在水榭邊坐下,如他一貫的低調。

令眾人不解的是,那日根本不在此處的廣度寺沐善法師居然也被請了過來,在水榭之外給他設了蒲團。

成都府當日在場的諸位樂伎、郡守府的家仆、周紫燕的丫鬟,甚至連湯珠娘那個二流子侄兒湯升都被尋到,傳喚了過來。

待到眾人或落座或站好之後,李舒白看向黃梓瑕,向她點頭示意。黃梓瑕站起,對眾人說道:“今日請諸位過來,是因前幾日發生在郡守府的一樁謀殺案,即節度使府判官齊騰被殺一案。”

一言既出,下麵頓時人人肅靜。範應錫撚須不語,周庠皺眉作沉吟狀,公孫鳶輕輕摟住殷露衣的肩頭以示安慰,而範元龍卻早已喊出來:“什麽?齊騰案?楊公公已經有線索了?”

“我已經知道作案的人是誰,以及,凶手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死了齊判官,又將凶器藏在何處。”

範應錫看向李舒白,見他坐在黃梓瑕身後,卻未說話,便已知此事他知情。於是他立即附和道:“楊公公,此事非同小可!對付我府上判官之人,或許是與我有仇,或許是對郡守,對王爺,對朝廷心懷不滿,定要狠狠教訓之!”

“範將軍心懷朝廷,憂慮王爺,這本是好事,不過此事起因,卻與所有家國大事無關,唯一的起因,不過是一個情字而已。”黃梓瑕淡淡說道。

範應錫一聽此話,頓時一臉震驚,然而李舒白卻看到他的目光中繃緊的感覺略微鬆懈了。畢竟,如果與朝廷和夔王無關的話,他這個節度使也就不需要負責任了,至於手下判官的死,他並不是特別在意。

“齊判官之死,當時除了沐善法師,大家都在這裏。”黃梓瑕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看見有人緊張,有人專注,有人驚愕,有人不解。她不管任何人的反應,隻慢慢地指著水榭,說了下去,“在這個案件之中,有兩件事情,是阻礙我們破解謎團、擒拿凶手的關鍵——第一,是時間。”

眾人都不由自主地點頭,顯然都深以為然。

“凶手下手殺齊判官,當然是在那一支舞的短短時間之內。因為在跳舞之前,我們排座入席,當時齊判官還搬著圓凳跑到了碧紗櫥旁邊,和周家姑娘說話。甚至,在開場之後,他也在和周家姑娘說話,直到,範公子在灌木叢邊嘔吐的時候,他才停止了說話,而且,是再也說不出話了。”

周子秦點頭道:“所以,他的死亡時間,就在範公子嘔吐之時或之後,也就是花瓣飄飛,公孫大娘進入紗簾,放飛蝴蝶之後。”

“然而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有不可能殺人的證據,因為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別人的目光之下,夔王、範節度、周郡守……乃至府中的丫鬟和仆人,都不可能悄悄離開,到後麵去殺人。而現場的證據又表明,沒有任何外人潛入的跡象,也就是說,凶手就在當時的水榭碼頭之上,即,我們當中的,某一個人。”

範元龍睚眥必報,此時冷冷地說道:“我之前覺得是禹宣,但現在我覺得,周家姑娘也有可能嘛,畢竟,當時他們兩人獨自在人群之後,唯一一個有辦法作案而不會被人看到的,就是她了。”

周庠的臉色頓時鐵青,瞪了範元龍一眼,可當著夔王與範應錫又不好發作,憋得臉都紫了。

周子秦才不管別的,上去一頓噴了回來:“你以為這種弱智小推測我們會想不到?可惜這設想早已被實際證據推翻了!當時凶手一手捂住齊判官的口鼻,一手用凶器刺入他的胸口,在那個時候,齊判官的臉上留下了指甲痕跡,而按照那個痕跡來看,我妹妹要做那樣的動作,必定就要摔出碧紗櫥,不可能維持平衡的!”

“可你妹妹也可以出了碧紗櫥繞到他身後再殺人啊!”

“對,她是可以這樣,但如果這樣的話,第一,齊判官不可能在未婚妻走到身後時還不動如山地坐著;第二,她身邊的丫鬟雖然離開了,卻還會時常看這邊一下,以防她有什麽需要使喚的地方。所以,她隻要稍微有點腦子,都是不會出碧紗櫥,再繞到齊判官身後殺人的。”

範元龍悻悻地哼了一聲,換來周子秦的白眼和範應錫的疾聲嗬斥,鬧了一鼻子沒趣,隻好龜縮在位置裏一動不動了。

李舒白見眾人或是思索,或是驚懼,一時卻無人出聲,他便開口問:“那麽,以你看來,在這樣完全不可能有機會殺人的時刻,到底是誰能找到方法,在別人的鼻子底下殺人,又完全不為人所覺察呢?”

黃梓瑕向他頷首,說道:“是,所有人都處在別人所看不到的地方,而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應該有個共識,在所有人中,嫌疑最小的,最不可能殺人的,應該是當時在水榭之中表演舞蹈的公孫大娘,是嗎?”

眾人都是點頭。而範元龍已經在迫不及待催促了:“直接跳過她,你說說我們下麵的人是怎麽找到機會的?”

“不,我不能跳過公孫大娘。”黃梓瑕淡淡地,將目光投在坐在水榭欄杆上的公孫鳶身上,“不知諸位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做‘燈下黑’?”

一座眾人低聲嘩然,個個都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黃梓瑕,然後又看向公孫鳶。

公孫鳶沒說話,隻緩緩站了起來。

黃梓瑕低聲道:“在這個案件之中,最不可能殺人的,卻可以設置完美的機會,隻要抓住那一瞬間,那麽,即使在眾人都將目光投注在這裏之時,也可以從容地從最前麵來到最後麵殺人,最後輕鬆脫身。”

在一眾嘩然中,公孫鳶站在水榭燈下,周圍數十盞燈籠的光照得她周身明亮,暖橘黃色的燈光讓她整個人蒙上一層朦朧的光彩,而她那纖細的身姿,則如燈下花影,嫋嫋顫顫,太過婀娜,反倒覺得看不清晰。

她望著麵前眾人,臉上神情悲涼,眼神卻明澈幹淨,用一種近乎單純的表情麵對著黃梓瑕,聲音極低,卻足以讓此時安靜下來的每一個人都聽見:“楊公公,聽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有嫌疑?”

“不,不是嫌疑。我是指,公孫大娘您,殺了齊騰。”黃梓瑕緩緩地說,口氣凝重,但絕對清楚,“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公孫鳶垂下眼,還沒說什麽,殷露衣先站了起來,站在她的身後,有點惶急地說道:“楊公公,您與我們也都相識,之前您曾答應幫我們調查阿阮之死,可如今……怎可因為齊判官之死找不到凶手,就將一切安在我們的頭上?”

“正是。我倒想知道,所謂的證據確鑿,是怎樣的確鑿?所謂的無可辯駁,又如何無法辯解?”公孫鳶亦正視著她,目光堅定而明亮地望著她,她嗓音沉穩,未曾有絲毫動搖:“楊公公既然說,齊判官之死就在我跳舞的時候,那麽,我當時身在水榭之中,眾目睽睽,從未離開寸步,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殺死身在人群最後的齊判官?”

周子秦對美女向來最為關切,所以雖然一貫聽黃梓瑕的話,此時也忍不住在旁邊悄悄問:“不會吧崇古……我當時可是死死盯著台上看的,我敢保證,公孫大娘和她妹子,從未離開過片刻!”

“是的,看起來,似乎未曾離開過,可中間有一段時間,她卻隻留了一個隱約的背影,不是麽?”黃梓瑕問。

眾人頓時了然,範元龍先喊出來:“公公指的難道是,她隱入紗簾之後,放飛蝴蝶的那一刻?”

周庠見黃梓瑕點頭,又見身邊的夔王隻靜坐喝茶,並不發表任何意見,也終於忍不住了,試探著問:“公公,難道你當時,沒有看見她投在紗簾上的影子麽?那紗簾雖然顏色絢麗,又刺繡了無數花枝,但其質地輕薄,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看見上麵透過來的身影,確實從未曾離開過。”

周子秦也點頭附和道:“絕對的!當時四娘在水榭之外與範公子糾纏,水榭之中並無任何人可以接替公孫大娘。我敢保證,她始終就在水榭之外!”

“不,這是本案之中,第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四娘是戲法好手,自然知道如何在瞬間讓場上的人逃脫——而所動用的道具,不過是一條紗簾,一件錦衣,僅此而已。”

黃梓瑕說到這裏,目光轉而又看向周子秦:“不知公孫大娘與殷四娘是否已按照我們的請求,帶了當日的所有東西過來了?”

殷露衣暗暗看了公孫鳶一眼,而她卻平靜地點頭,起身打開自己帶來的箱籠,將裏麵的雙劍和紗簾、舞衣取出,說:“請公公查看。”

在命案發生的時候,這裏的桌椅為了公孫鳶跳舞而全部撤掉了。周子秦趕緊叫人抬了一張高足幾案過來,將所有東西都放在了上麵。

黃梓瑕示意周子秦先將紗簾扯住鋪開。在燈光下看來,半明半隱的紗上繡著枝條招展的花樹,那花樹的主幹如藤蔓一般,彎曲向上,每隔半尺便相對伸出兩根樹枝,微彎下垂,開滿花朵,十分柔美。

黃梓瑕示意周子秦讓紗簾自然垂地,然後比劃著自己肩膀所在的位置。她身材修長,與公孫鳶差不多,而在那裏的花繡之上,剛好找到了兩根刺繡樹枝,與她的肩膀齊平。

她在樹枝的周圍仔細尋找,果然找到了料想中的東西——左中右三處針眼,一字齊平,明顯有東西曾被縫在這裏,拆下後雖然用指甲刮過,但細微的痕跡並未消弭。

黃梓瑕讓周子秦把示眾人,說道:“按照這個痕跡,在這邊,應該有一根長條形的東西,縫在刺繡的樹枝之上,剛好可以被遮住——我猜想,應該是一個,可以掛住衣服的東西。”

周子秦立即問:“你的意思是,公孫大娘在轉入紗簾之後,便不知不覺將自己外麵的錦衣脫下來,然後掛在了紗簾之上,造成自己還在後麵的樣子,而本人……卻已經偷偷地順著水榭旁邊的灌木叢,潛到後方,殺了齊判官?”

在眾人驚疑的聲響中,公孫鳶隻沉默地站著,一言不發。

黃梓瑕指著放在桌上的東西,說道:“要使用這個方法,需要三個條件。第一,一件燈光無法透過的厚實衣服。”

她的手,按在那件開場時穿在公孫鳶身上的厚重錦衣上,緩緩說:“當時我們曾經私下討論過,這件衣服,實在是比不上後麵那件輕薄通透的舞衣,而且明顯的,它會阻礙動作,甚至會影響到一些細微的動作,遮擋住部分精妙的細節,可為什麽,公孫大娘卻要選擇在一開場的時候,穿上這件舞衣,直到她放出蝴蝶之後,再脫掉這件衣服呢?”

殷露衣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的手緩緩地挽住了公孫鳶的臂彎,而公孫鳶感覺到了她手掌冰涼,卻隻輕輕將手搭在她的手背上,站在那裏看著黃梓瑕,一動不動。

黃梓瑕的手,又覆在錦衣的衣領上,說:“第二個條件,是從衣服當中抽出的,與公孫大娘的頭部剪影一模一樣的黑布,這個,應該是已經被你們從衣領上拆下了,但蛛絲馬跡,或許等會兒我們細細查找,依然可尋。”

她將衣服放下,又說道:“至於第三個條件,就是在公孫大娘進入繡簾之後,驟然暗下來的燈光。而掌管燈光的人,正是殷四娘。她會提供這個時機,讓公孫大娘掌握好脫衣掛好並設置好頭像,立即離開的這一瞬間。而為了分散別人在公孫大娘的人影一動不動時的注意力,她又在這一刻立即散下那些籠子裏的花瓣,讓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水榭之中,再也顧不得看灌木叢後可能會傳來的輕微動靜——而這個時候,範公子,又幫了她們一個大忙,他在此時,看到花瓣中的殷四娘,於是接著酒勁上前調戲,使得眾人的注意力又被這場混亂分散,公孫大娘徹底安全了。”

公孫鳶的唇角,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似是譏嘲:“楊公公,如果真如你所說,我是在那時順著灌木叢來回的話,那麽,我想問你,我進入繡簾之後,一動不動的姿勢維持了多久?總不過,就是幾籠花瓣落地的時間,這段時間,難道就足夠我到走一趟來回,並且還摸到齊判官身邊,殺掉他嗎?”

“是啊,那之後,就算她用跑的,估計也不夠一個來回啊……”範元龍首先發問。

“是啊,在花瓣落完之後,公孫大娘便開始繼續表演,一隻一隻放出藏在袖中的蝴蝶來,蝴蝶飛得越來越快,到最後才全部飛出——這個如果她當時不在的話,蝴蝶肯定一哄而散,不可能掌握得這麽好,飛得這麽慢吧?”周子秦則又開始異想天開:“難道說,公孫大娘有什麽辦法,能在花瓣落完之前,飛速來回?是縮地法,還是一步十丈?”

“當然不是。縮地法和一步十丈,都隻是傳說。然而你為什麽不換一種思路呢?其實公孫大娘並不是來回太快,在蝴蝶飛出來的時候,她根本無需趕回來,卻有一種東西,能幫她控製好蝴蝶飛出的速度,讓它們無法一哄而散,隻能慢慢飛出,但又能漸漸地越來越快,飛出越來越多……”

周子秦眨著一雙疑惑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她:“難道……是一個控製好後可以延時激發的機關?所以在她離開之後,才會慢慢打開?”

“不,在當時一張紗簾,一件錦衣之上,如何能安置這樣的機關,又何須這麽麻煩呢?而她當時所用的東西,還讓你幫忙,消除掉了一些痕跡呢。”

黃梓瑕的話讓周子秦頓時嘴巴張成一個圓形:“真……真的嗎?不可能啊,我什麽時候幫過她……我和公孫大娘接觸不多,而且什麽也沒做過啊!”

“因為你從始至終就忽略了,壓根兒沒有聯想到一起。”黃梓瑕說著,從身邊取出一小袋飴糖,並展示給眾人看,“據我所知,因為殷四娘血氣有虧,所以她經常隨身帶著一袋糖。她選擇的,卻不是薑糖或者雪片糖之類的硬糖,而是軟糯的飴糖。”

殷露衣忍不住開口打斷她的話,聲音怯怯的,卻透著一股綿裏藏針的意味:“楊公公,我喜歡吃飴糖,難道……這也是過錯嗎?”

“當然不是,有人喜歡硬糖,有人喜歡軟糖,都是個人選擇。然而像你這樣,要一整板飴糖的,卻從未見過。”黃梓瑕將手中的飴糖一一分發給各人,說,“而且,你買了一整板飴糖之後,也不切開,拿來自己雕小動物玩,也算是一種意趣,我們不能說什麽。但我想問四娘一件事——那整板飴糖的上下兩麵,那個老板特意多加鋪墊的,防止飴糖融化或者粘滯的那些整張的糯米紙,到哪裏去了?”

眾人捏在手中的那一塊飴糖,下麵全都墊著小小的一張糯米紙,半透明的柔軟薄片,用糯米熬成,用來防止糖塊粘滯在一起的小薄紙,一撕即破,卻是每塊飴糖必不可少的包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