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鳶與殷四娘的臉色,終於變了,公孫鳶那雙明淨堅定的眼睛,也終於開始閃爍起來。
黃梓瑕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輕輕說:“早已準備好的蝴蝶籠子,打開後用糯米紙糊好,就放在紗簾後。你脫掉外衣之時,隻需手指蘸上口水在糯米紙上一劃,糯米紙見水,便會漸漸融化,到最後溶出一個大洞來。那裏麵的蝴蝶,便會一隻隻飛脫出來,無論你身在何處,糯米紙上的洞都隻會越來越大,蝴蝶們也越飛越快——”
她說到這裏,抬手比劃了一下水榭到碼頭的距離,問:“從幾籠花瓣全部落地,到蝴蝶飛完的這段時間,夠你來回並且殺一個人了麽?”
這般匪夷所思的手法,這樣精準掐點的時間,讓所有聽到的人都愣在當場,一時水榭邊一片寂靜,無人能出聲。
在一片寂靜之中,公孫鳶的聲音緩緩傳來,竟還是平靜從容的:“楊公公,您給我編造的這些殺人手法,不可謂不巧妙,也不可謂不煞費苦心。我沒想到,我四妹氣血不足吃點飴糖,您也能聯想到這麽多;我準備一件厚重點的舞衣,也成了作案手法;甚至我因為年紀大了所以中途需要停止休息一下,也能被您說成是趁機出去殺人……”
她說到這裏,唇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明媚鮮豔,十分動人:“那麽楊公公,證據呢?就因為我有時間殺人,所以殺人的就必定是我?沒有動機沒有凶器,你上下嘴唇一碰,我就殺人了?”
“第一,在場所有人中,唯有你,可以有作案時間,其他人,都沒有。”黃梓瑕毫不理會她的笑容,神情比她更冷靜淡定,“第二,凶器,我當然也能找到,而且,更能證明,就是屬於你的。”
公孫鳶微揚下巴,默然站在她麵前,再不開口,一臉要看她好戲的模樣。
“本案的第一個謎團,便是作案時間,如今,我們已經解決。而第二個謎團,便是失蹤的凶器。明明在齊判官的胸口,出現了一個血洞,顯示是凶器所刺。但當時我們立即將現場幾乎所有人細細搜身,卻都沒有發現吻合的凶器,而且,在水中沒有打撈起來,在現場也沒有任何發現,這說明——凶器,肯定還在現場,隻是,被妥善地藏起來了。”
周子秦又迫不及待了,趕緊出聲說:“可是崇古,衙門眾多捕快已經在這邊搜檢了好幾天了,毫無所獲啊!到底凶器,被藏在哪裏了?”
“這個,還要靠你幫忙呢。”她說著,湊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麽,周子秦頓時跳了起來,拍著自己的腦袋大吼:“我怎麽沒想到?果然我是大笨蛋啊!”
他也不說什麽,直接轉身急衝衝地奔去,看方向正是衙門那邊。
周庠隻好尷尬地向李舒白告罪:“犬子無狀,這來來去去的都不打一聲招呼……”
李舒白放下茶盞,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子秦天真爛漫,不拘世俗,本王最欣賞他這一點。”
周庠趕緊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口中哪裏哪裏,豈敢豈敢地念叨著。
範應錫看一看自己的兒子,雖然麵無表情,卻分明將臉偏轉了半寸,免得他出現在自己眼角的餘光中。
等到周子秦回來時,眾人發現他手中牽了一條又瘦又醜的土狗,臂彎中還搭著一件衣服,正是範元龍當日穿過的那件衣服,當時被擦過了血,又沾上了酒汙,早已被範元龍當場脫下丟掉了,誰知居然還被衙門保留著。
周子秦蹲下來,將那塊擦過的血汙送到狗的鼻子前,摸著它的頭說:“富貴,聞一聞這上麵的血,趕緊去找找!找到了給你吃肉骨頭!”
那狗聞了又聞,壓根兒一點都不懂周子秦的意思,還以為是給它吃的,張大嘴巴把布頭咬在口中,嚼了兩下。
“哎,你這笨狗……”周子秦趕緊把衣服從它的口中扯回來,看著上麵兩個牙齒洞,頓時鬱悶了。
“我來吧。”黃梓瑕無奈說道,接過他手中的狗,揉了揉狗頭,帶著它沿著灌木叢,向當初碧紗櫥所放置的地方而去。
就在她走到某兩塊青石板之間時,她停下了腳步,富貴繞著她的腳走了幾圈,見她沒動,便在地上不停地聞嗅,東拱一下西蹭一下,最後忽然精神一振,朝著一條石縫就大聲狂吠起來。
黃梓瑕盡力製住它,轉頭對眾人說道:“將這塊石板撬起。”
周子秦頓時呆住了:“崇古,你異想天開呀!這石板足有幾百斤重,凶手殺了人後哪有時間將它撬起來壓凶器?再說凶手也沒這麽大的力氣啊!”
黃梓瑕搖頭道:“不,凶器不在青石板之下。”
“那我們撬青石幹嘛?”
“因為,藏凶器的那個地方,如果青石還在的話,我們是無論如何也摸不到的。”
周子秦也不廢話,立即就叫倆捕快趕緊找了撬棍和木杠過來了,然後蹲在地上比劃著兩塊青石問她:“撬哪塊比較好?”
“隨便,小的那塊吧。”黃梓瑕說。
“隨便……?”周子秦嘴角抽了一下,但隨即便比劃著小塊,示意他們動手。
這邊在弄著,旁邊一群人看著。
公孫鳶與殷露衣臉色鐵青,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可李舒白身邊的氣氛卻一點都不壓抑,範應錫正拉著沐善法師過來與李舒白敘話。上次李舒白過去時化了妝,因此兩人現在還算初次見麵。範應錫把沐善法師吹成天上有地下無的大德高僧,李舒白也隻說在京中聽過他的名字,今日本來是無需法師到場的,但聽說明日禪步外出,怕自己趕不及相見,因此才借法師與齊判官有交情,請他過來一見果然寶相莊嚴,非同一般。
範應錫和沐善法師都十分欣喜,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氣氛融洽無比。
周庠則向王蘊詢問起京中故舊,又問了自己認識的王蘊的叔叔、伯伯、堂哥、堂弟的近況,足有十多人,足夠他關心一兩個時辰的。
範元龍則溜到周子秦身邊,一邊看著他們撬青石板,一邊對周子秦哀歎,那兩個美人如果真是凶手,那可實在太可惜了,怎麽也得找個機會,在牢獄中上手了再說——自然被周子秦兩個大白眼給頂了回去。周子秦雖然對美女仰望崇拜,但對這種色狼最鄙視不過。而且同為荒誕無行官家子弟,他喜歡的是屍體,和範元龍這種人差別可大了,會理他才怪。
小塊的石板果然省時省力些,幾個人一會兒就把石頭掀開了,一個空空的凹洞呈現出來,周圍隻剩下石板與石板之間些許泥巴,其餘全無東西。
周子秦請了黃梓瑕過來,指著石板下的泥土問:“這下麵,要挖下去嗎?”
“不必了。”她說著,借了周子秦的手套,蹲下來在石板周圍的泥土中摸過,然後準確無比地取出了一根東西,並隨手取過旁邊範元龍那件衣服,將這沾滿泥土的東西擦拭幹淨。
裏麵的東西一顯露出來,周子秦頓時叫了出來:“凶器!”
一寸寬,四寸長,看起來隻是一塊狹長鐵片,但刃口其薄如紙,所以才能插入這兩塊石板之間窄小的縫隙間,毫無阻礙。這鐵片鋒利無比,燈光映照在上麵,那閃現出來的光芒幾乎令人眼睛都睜不開,百煉鋼,寒霜刃,令人膽顫。
黃梓瑕將這凶器與擦在範元龍身上的那兩塊血跡比較了一下,大小嚴絲合縫。
她將它放在戴了手套的手上,呈到眾人麵前,說道:“昔年,太宗皇帝曾賜武才人馴服獅子驄的三件器物,鐵鞭、鐵錘和匕首。那柄匕首本是太宗隨身之物,當時是海外送來的寒鐵,鑄成二十四把,唯有一把尤其出色,被太宗選中,隨身佩帶。傳說海國寒鐵永不生鏽,縱然百年之後,也依然鋒刃如初,不可逼視。”
等眾人一一過目,她才將這鐵片放回水榭的案桌之上,淡淡地說:“後來,這把匕首在開元年間,成為公孫大娘所有之物。她當時起舞,手持一長一短兩把劍,長劍為‘承影’,今已失落,短劍便是那柄寒鐵匕首。然而關於承影,另有一個傳說,不知大家是否記得?”
她的目光轉向李舒白,李舒白博聞強識,對所有經書典籍過目不忘,自然說道:“《列子湯問》中有雲,孔周有三劍,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麵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但後又有傳,說含光與承影本為孿生,含光在承影之內,為無形無影之劍,承影隻是其外鞘而已。”
黃梓瑕點頭,說道:“由此,我也思索日久。公孫大娘行走天下,一個女人,四處危機,難道隻以木劍護身?而在那日舞劍完畢之後,因為範公子責難,因此王蘊王公子曾聞過那柄木劍的把手,據說,有土腥氣。”
王蘊見她看向自己,他靠在椅上先向她綻開一個笑容,然後才點頭,說道:“確有此事。”
“我也查看過劍柄,上麵在麵向劍身的那個麵上,沾有些許泥土。若是如公孫大娘所說,您隻是將劍丟在地上的話,隻會在把手側麵沾上泥土,又如何能沾到劍身那邊呢?何況當時水榭地麵如此幹淨,您最後那個動作臥在地上尚且衣服十分幹淨,怎麽劍柄上反倒有泥土?”黃梓瑕說著,將那片雪亮利刃又再度拿起,將尖刃朝下,指著上麵的橫截麵說道,“諸位請看,刃身這裏設計凹槽,又有卡槽小洞,我想,這匕首應該與我的簪子一樣,內有幹坤。”
說著,她將自己頭上的簪子按住,捏住卷紋草的簪頭,將裏麵較細的玉簪取了出來,隻留了外麵的銀簪套在發間,給眾人看清楚,又將裏麵玉簪插回去,然後再將放在桌上的,公孫大娘帶來的那柄長木劍取過,仔細觀察了片刻,然後一按上麵較為光滑的一處花紋,按撚下去,果然,輕微的啪一聲,劍身與劍柄已經分離,裏麵卻不是實心的,有一個薄薄的空間。而劍柄之上自有溝扣,黃梓瑕將手中的利刃對準卡扣,各洞對齊後左右轉動,終於安了上去。
公孫大娘的麵色,終於徹底變成慘白。她與殷四娘靠在一起,連身子都開始虛軟,兩人隻能緩緩地靠在欄杆上,唇色青紫,雙唇輕顫,卻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道……大娘以前是否殺過人呢?你膽子很大,而且也夠聰明。挑選了這樣一個最為混亂也最為安全的時間,充分利用了舞蹈和作案器具——當然了,一個擅長戲法的四娘,可以替您安排一切細節——然而,在現場這麽多人的眼皮底下,明知隻要有人一回頭就會發現黑暗中你的身影,你卻依然願意放手一搏。而且,準確,狠辣,在這麽倉促的時間之中,還能一刀刺入齊判官的心口,沒有令他發出任何聲響,也沒有卡到肋骨。甚至,在刺到心口的同時,你還轉動匕首攪了幾下他的心髒,令他沒有任何反應,立即死亡。連近在咫尺的碧紗櫥內的周家姑娘,也未曾覺察到任何聲響。”黃梓瑕聲音冷靜而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甚至帶點冷漠,“當然你的運氣也很好。在開場的時候,齊判官本來坐在前麵,你當時本沒有機會接近,但你當時說,此舞旖旎可與心上人同賞之後,齊判官正在討好周家姑娘,於是便真的將自己的椅子移去,去往最後的碧紗櫥旁邊。而在你殺人的時候,範公子當時正在嘔吐,臭氣被風吹送過來,掩蓋了血腥氣,也使得周家姑娘正好掩鼻轉過身去,目光正好避開了你。”
公孫鳶站在燈下,燈光照著她的身軀,如一枝風中寒蘭,纖細無比,蕭瑟無比。
“你在殺人之後,本應立即將匕首帶回木劍之中的,然而安回劍刃需要一些時間,並不像拿下來這麽容易,而且在黑暗之中要對準扣子絕對很難,又容易泄露裏麵有血的事實,所以你不得不放棄這把匕首。而如果就這樣將它插入石縫中,則必定會有血沾在石板上或滲出土外,被人發現,而剛好範公子吐完了醉倒在地上。你自然惱恨他輕薄無行,於是幹脆用他的衣服匆匆擦幹血跡,然後將它插入石縫之中,最後拿走劍柄,直接套上,天衣無縫……不是麽?”
在眾人一片安靜之中,公孫鳶死死咬住下唇,強止住自己雙唇的顫抖,許久,才勉強用喑啞的聲音問:“那麽……齊判官與我無冤無仇,我……有什麽理由,要殺他?”
“無冤無仇嗎?”黃梓瑕說著,將手上所有公孫大娘的物事都收了起來,轉而朝周子秦點點頭。
周子秦會意,立即到旁邊將一些東西拿出來,放在了水榭的桌子之上。
被他放在桌上的東西,簡直是形形色色,亂七八糟——
一個暗藍色的荷包;一份鍾會手書的冊頁;一張青鬆撫琴畫卷;一疊各種形製的俗豔詩箋……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黃梓瑕將這些東西逐一展示給大家看,說:“這是我在齊判官的家中發現的,覺得不對勁的東西——第一,是這一疊的詩箋。這些詩箋全部來自於成都府梧桐街,幾乎都出自風塵女子之手,用的名字是溫陽。”
範元龍愕然問:“溫陽?不就是和傅辛阮殉情的那個人嗎?他收到的詩箋,怎麽會在齊判官的家中?”
“對,而且,在事後我們走訪了梧桐街,在各家妓館之中,找到了送出這些情詩的人,對方都表明,確實有一個客人叫溫陽,待人體貼,溫柔愛笑,還會做淫詞豔曲——與性格冷淡的溫陽,幾乎迥異。”
“難道說……”眾人心中不約而同都起了一個念頭,頓時都靜默了,無法出聲。
“不止如此。請諸位看,這張青鬆撫琴畫,從紙張質地、繪畫技法和意境來看,都和齊判官家中的完全不一樣,而據我們所知,溫陽原先懸掛在書房中的,倒確實是這樣一幅圖,隻是,在溫陽殉情前後,不見了。”
黃梓瑕又將另一幅畫拿出來,說:“而這幅繡球蝴蝶,則是我們從溫陽的房間內拿到的。他的家仆說,原先掛在家中的一幅青鬆圖,不知什麽時候換成了這幅,而我們在他的家中,卻未曾搜到所謂的青鬆圖。”
“而齊判官家中,原先懸掛的,正是一幅繡球蝴蝶!”周子秦點頭,說道:“所以我們有十足的把握,認定他們書房內的這兩幅畫,肯定是被掉包了,素喜雅靜,常對青鬆的溫陽書房內,被換上了一幅繡球蝴蝶,而書房中掛著月季、杜鵑的齊判官家中,怎麽會掛上一幅迥異的青鬆圖?”
周庠忙問:“那麽,對調這兩幅畫,到底有何用意呢?”
“這用意,其實就在於一幅畫。”黃梓瑕說著,將從溫陽家中找出的那封傅辛阮的信取出,給眾人念了一遍:
“……念及庭前桂花,應隻剩得二三,且珍惜收囊,為君再做桂花蜜糖。蜀中日光稀少,日來漸覺蒼白。今啟封前日君之所贈胭脂,幽香彌遠,粉紅嬌豔,如君案前繡球蝴蝶畫……”
她放下這封信,輕歎道:“與傅辛阮交往的人,對於平時自己的蹤跡十分留意,他在風化場所用的,一直都是別人的名字,傅辛阮也不例外,她一直都稱呼對方為‘溫郎’,在給自己姐妹寫的心中,也一直提到‘溫陽’,所以,這個所謂的‘溫陽’,小心翼翼地遮掩著自己的行跡,在妓院中從不留下自己的隻字片紙,與傅辛阮的交往,也極少書信,這可能,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傳書——於是他拿過來,作為證據,放在溫陽的身邊,讓溫陽這個替死鬼因為這封信而坐實了與傅辛阮有過交往,同時也用這封信,誘導我們將他們中毒身亡作為‘殉情’處理,用以瞞天過海,遮掩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