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元龍頓時跳起來,結結巴巴問:“你……你的意思是,這個溫陽,不是真的溫陽……不,真的溫陽,不是這個溫陽?”
他的話雖然顛三倒四,但是眾人都聽懂了他的意思,一時在場所有人都呆在當場。
黃梓瑕點頭,說道:“正是,信上的‘溫陽’,還有傅辛阮遇見的‘溫陽’,全都不是真正的溫陽、溫並濟。而有一個人,他的名字與溫陽正是一對,於是他經常便利用這個化名,在花街柳巷之中廝混,所有將情書贈給他的人,都叫他‘溫陽’——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叫齊騰,齊涵越,外號寒月公子。”
想著齊騰在人前那種溫和從容的模樣,眾人都無法想象他在花街柳巷以另一個人廝混的模樣,而範元龍則問:“楊公公,若照你這麽說,齊判官公然冒充溫陽的名號在花街柳巷廝混,那他難道就沒有想過,或許有朝一日,他會在這邊,被別人發現嗎?而萬一被溫陽撞見,豈不是更糟糕?”
黃梓瑕搖頭,說道:“不,齊判官自然有萬全之策,他選擇冒充溫陽,當然不僅僅隻是因為對方名字與自己湊巧相對,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都是父母亡故、妻子早逝,還有一點,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在妓館與溫陽相遇。”
周子秦悄悄說道:“崇古,可是溫宅的下人說,他也偶爾會去煙花巷陌的……”
“他去的地方,與齊判官去的地方,截然不同——”黃梓瑕說著,從那疊嫵媚詩箋之中,取出那一張藍色方勝紋的詩箋,說道,“在這一堆詩箋之中,這是非常特別的一張,因為,它來自小倌館,是好南風之人所去的地方。”
眾人都露出恍然的神情,又覺得這些事難以出口,隻能麵麵相覷,無法出聲。
“所以溫陽與傅辛阮,是絕對不可能殉情的。因為,他對女人毫無興趣。他在妻子死後,也從未想過要再續弦,為了隱藏自己的秘密,他每次趁深夜悄悄地去見不得人的地方,又悄悄地回來——像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與傅辛阮郎情妾意數年,又怎麽可能給她送桂花,送胭脂,以至於連傅辛阮這樣無數人傾慕的女子,都將自己的一顆芳心送交與他呢?”黃梓瑕平靜而緩慢地冷靜分析著,仿佛她真的是一個宦官,而不是一個十七歲的韶齡少女,“而齊判官知道,溫陽曾用假冒的鍾會手書,企圖騙取……某男子好感的事情。別人或許不以為意,但他是慣於混跡章台的,自然了如指掌。他放心地在外以溫陽的名義廝混,又在急於擺脫傅辛阮之時,將真正的溫陽拉了過來,作為替死鬼,替自己了結情債。而這個時候,他當然也要消除溫陽身邊所有足以泄露他秘密的東西,包括,當初那張假的鍾會手書,以及小倌寫過溫陽的情詩。同時,他還千方百計地調換東西,企圖造成溫陽確實曾與傅辛阮交往頗深的假象。”
周庠聽著,不由得痛心歎道:“李代桃僵,瞞天過海,這齊判官,真是心思頗深啊!幸好……”
幸好,他的女兒周紫燕沒有嫁給這個人。眾人在心裏想。但轉而又想,齊騰與傅辛阮交往數年,一直都好好的,這回痛下殺手,焉知不是為了攀上郡守府的高枝,迎娶郡守千金,為了永除後患?
“然而,將傅辛阮寫給他的這封信拿來作為證物,有一個漏洞,即信上提到的,案前‘繡球蝴蝶’那幅畫。所以,真正擁有這幅畫的齊騰,隻能想辦法帶著這幅畫去溫陽家——借口麽,當然就是同一詩社的人過來祭奠之類的。溫陽家的人大字不識一個,對字畫自然不會關注,所以事後我去問的時候,他們就連畫是什麽時候出現的都不知道。而齊騰將青鬆畫偷換回來之後,發現自己書房中原本四幅的畫缺了一幅,十分不協調,剛好青鬆畫大小差不多,又是植物,於是掛上去暫時先放著——誰知,直到他死,還未準備好另一幅畫,就此留下了痕跡。”黃梓瑕說著,又將兩疊《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放在桌上,說,“為了製造溫陽與傅辛阮親密的跡象,齊騰還做了其他手腳。比如說,將溫陽的手稿,偷了一部分,偷偷藏到傅辛阮的家中。比如說,一些日常手書。然而他偷竊時可能是太過慌亂了,將不該拿走的,也夾雜在了裏麵。比如左邊這半部《金剛經》,是我們從溫陽的家中找出來的,而右邊這半部,則是從傅辛阮家中找出的,以證明他們二人確實日常有在交往。可惜的是,他不知道,溫陽寫這部《金剛經》,卻是另有其用的。”
眾人查看溫陽手抄的這部《金剛經》的樣子,沐善法師首先說道:“這幾頁佛經,頁邊距留出甚多,看起來,倒有點像是近年流行的蝴蝶裝似的。”
“正是。溫陽向來自衿書法,因此特意寫的這一份《金剛經》,顯然是要裝訂成冊送人的,所以如何會將這份經書分了一半在別人手中呢?顯然不合常理。”
周子秦看看公孫鳶和殷露衣,想要命人逮捕時,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趕緊問:“崇古,我有個疑問,還得你解答。”
黃梓瑕望向他,點了一下頭。
“有沒有這樣一個可能,冒充溫陽的另有其人,他在殺死傅辛阮的時候,故意栽贓嫁禍給齊判官?”
“如果是這樣的話,如何解釋傅辛阮信上的‘繡球蝴蝶’畫,以及‘將庭前桂花盛囊送來’句呢?你可還記得,齊判官宅中的廳堂前,恰好就有一株桂花樹。”黃梓瑕說到這裏,沉默片刻,終於還是說,“之前,節度府受邀去當鋪購買物什時,曾有一個雙魚手鐲,未曾記錄便被被當鋪送給了某人。而當時,正在齊騰擔任節度府判官不久,他必定會到場——手下的人怎敢當著長官的麵向當鋪掌櫃討要手鐲,又堂而皇之拿走呢?我想,能拿走的人,必定就是齊判官。”
提到雙魚手鐲,她隻覺得自己的心口猛地一顫,有些如同鈍刀割肉般的疼痛,在胸口緩緩蔓延開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人群後的禹宣,而他也隔著燈光遠遠地看著她,那眼中,有極其模糊的東西,深遠幽暗。
她慢慢地轉過臉去,然後又抬手拿起桌案上的暗藍色荷包,說:“齊騰是傅辛阮情郎的最大的證據,就在於,這個荷包。”
暗藍色的舊荷包,在她的手中毫不起眼,甚至和周圍那些精致的詩箋、畫卷有些格格不入。
“這個荷包,我們從齊騰書房的廢紙簍中拿到,當時裏麵空無一物。”說著,她舉著荷包示意站在人群後的一個人,“湯升,你還記得當日你在雙喜巷與你的姑姑湯珠娘見麵的時候,她從包裏取出的那個荷包嗎?”
湯升一直站在人群最後,他身材瘦削,形容猥瑣,壓根兒也沒人在意他,此時驟然被黃梓瑕點到,他在眾人目光之下,頓時顯得手足無措:“啊?這個……這個荷包?”
黃梓瑕點頭:“當日你曾說,你的姑姑本想從包裏取荷包給你,但又塞回去了,可有此事?”
“是啊,才拿了一半,就塞回去了,說什麽:‘還是帶到城裏去打一對銀簪子’吧,結果呢,人就死在半道上了,什麽銀簪子,壓根兒也沒見到!”湯升晦氣地說著,仔細一打量她手裏的荷包,又驚訝地“咦”了出來,說:“你手裏的這個荷包……好像,就是她當時拿出一半的荷包嘛!”
黃梓瑕反問:“你確定?有沒有看錯?”
“沒看錯,絕對的!我當時還以為她給我好東西呢,所以死死地盯著看了,我看得很仔細,記得很牢靠!”
“好,所以這個出現在齊判官廢紙簍中的荷包,正是傅辛阮身邊仆婦湯珠娘死後,身邊不見的那一個。”黃梓瑕說著,目光轉向公孫鳶,“公孫大娘曾在傅辛阮死後,給湯珠娘塞錢,讓她幫自己取走一個鐲子,而齊判官當然也可以在官府搜查封閉傅宅的時候,讓湯珠娘幫自己放一些東西進去,比如說,他從溫陽那邊悄悄拿來的手書。同時,因為湯珠娘是傅辛阮身邊唯一的人,就算傅辛阮再深居簡出,就算齊判官再謹慎小心,瞞得了別人,卻絕對瞞不過湯珠娘。所以,齊判官為了隱藏行跡,設計遮人眼目的殉情案,第一個要收買的,就是湯珠娘的口風。湯珠娘收了齊判官的錢之後,收拾了東西要回老家過安穩日子,但齊判官自然不會容許這樣一個人存活於世,於是他自然選擇了,在她回老家的路上,將她推下山崖,永絕後患!”
範元龍與齊騰平時交情不錯,此時在無可辯駁的事實下,還是弱弱地插了一句:“楊公公,或許……湯珠娘是失足墜崖而死?或者是,遇上劫匪呢?”
“若是失足墜崖,她身上的荷包又如何會被齊判官丟棄在廢紙簍?若是劫匪,為何驗屍時她的包裹整整齊齊,隻少了一個荷包?而且範公子別忘了,當時正是夔王爺在山道遇險那幾日,西川軍封鎖了進出口,放進去的人寥寥無幾,更嚴禁任何人騎馬進入——而就在那一日,差不多湯珠娘墜崖的那個時刻,夔王身邊的這位侍衛張二哥,卻在山崖邊也被一個騎馬的人撞下了山崖!而當時連進山搜尋的西川軍都大多是徒步,能騎馬進入裏麵的人,我想,西川節度府判官,應該能是一個吧。”
範應錫臉色十分難看,趕緊先向夔王告罪,然後對站在他身後的張行英拱了拱手。
張行英忙還禮,不敢輕受。
“我一直在想,凶手為何在殺害湯珠娘之時,一定要將這個荷包取走?後來我想到湯升說的一句話,才終於明白了過來。”黃梓瑕看向湯升,“當時你姑姑把荷包塞回自己包袱裏,說,‘還是我先帶到漢州去,給你未過門的媳婦打一對銀簪吧’,對不對?”
湯升點頭:“沒錯,一字不差!”
“先‘帶’到漢州去,‘打’一對銀簪——齊判官給湯珠娘的,不是錢,而是銀子。”黃梓瑕說著,指著這個荷包,“小小一個荷包,可能半貫錢都裝不下,但因為是銀子,所以就能塞下一兩錠。齊判官要收買湯珠娘,自然需要不少錢,他日常在節度府中經手大小事務,自然能接觸到庫銀,收買湯珠娘時攜帶幾貫錢自然不方便,於是直接便給了湯珠娘銀子。然而每錠銀子上都會鐫刻著來歷,若他不收回,傅辛阮的仆婦屍身上出現一錠節度府的銀子,說不定會引火燒身,所以他必定要追回,決不能遺漏在外。”
眼見證據確鑿,齊騰犯案已經無可辯駁,範應錫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痛罵道:“可恨!可惱!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在我府上多年,我竟不知他如此心機深沉歹毒!殺人嫁禍之事做得如此順手,滅口消跡又如此輕描淡寫!”
周子秦也看向自己妹妹周紫燕所在的碧紗櫥,歎了一口氣,喃喃說道:“幸好我妹妹還未出嫁。”
眾人隻顧唾棄惡人,替周家僥幸,倒像是完全忘記了公孫鳶和殷露衣。黃梓瑕轉頭看向她們,見她們麵如死灰,但恐懼之中又隱約透出一種扭曲的快意,在心裏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說:“公孫大娘,我最早覺得傅辛阮不應該是殉情,是在看見她的衣櫃時——當時她櫃中無數豔麗華服,最後死時卻穿著一件半舊的灰紫色衣衫……我想無論哪個女子,要與情郎攜手踏上不歸路之時,都會選擇打扮得漂漂亮亮得飲下毒藥,而不是那麽匆忙潦草。”
“是……阿阮她,最喜愛鮮豔明麗的服飾。”公孫鳶終於緩緩地開口,聲音哽咽嘶啞,她的身軀也微微顫抖,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種出塵的嫋娜之感。她按著胸口,用力地呼吸著,終於還是努力地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阿阮她……個性也像個孩子一樣,無所顧忌,肆無忌憚……她可以毫不猶豫拒絕自己最好的歸宿,拒絕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隻因對一個我們從未見過麵的,連她自己也隻見過寥寥數次的人念念不忘——溫陽……不,齊騰,天真的阿阮還以為他是軟紅千丈,遊絲軟係,誰知他卻是纏在她臂上的一條毒蛇,在平時柔若無骨,貼膚遊走,卻會在不防備的時候,露出世間最毒的利齒……”
黃梓瑕沉默地看著她,沒有接話。而周子秦忍不住,問:“你和齊騰見麵機會好像也隻有那一次,為什麽你卻立即就會覺察到事實真相而進行報復呢?”
“阿阮她曾給我寫信,煩惱地說,溫陽的左手背上,長了六顆鼠痣,頗為難看……於是我教她,用旱蓮草搗出汁水擦鼠痣,幾次就能好了,但是旱蓮草會在肌膚上留下黑色痕跡,十分難看,得過幾日才能褪去。”公孫鳶靠在欄杆上,長長地呼吸著,那聲音雖依然嘶啞,身影雖依然微顫,但終究,還是鎮定了一些,“在義莊,我見到了阿阮的屍體,發現了她手上的痕跡,然而我偷偷看了驗屍檔案,發現並未提及溫陽手上有鼠痣的事情。而後來,我在上衙門詢問案件進展的時候,忽然發現,原來那個即將迎娶周郡守千金的齊判官,他的左手背上,剛好有六個小點疤痕,看起來,就是鼠痣剛剛被擦掉的模樣。我偷偷地打聽了齊騰的家世,發現與阿阮之前信上說過的一模一樣,而且在風塵中混跡,我們自然也知道,許多人都會冒充他人姓名去眠花宿柳,於是我便尋了個機會,直接向他盤問……”
說到這裏,公孫鳶陡然激動起來,胸口起伏許久,才將那狂亂的氣息壓下去,狠狠地說:“他不但承認了,還嘲笑阿阮,說她是個蠢貨,他外麵足有十幾個相好的,她居然毫不知情,以為他在她麵前發誓說再不做浪子行跡,就真的說斷就斷了,居然絲毫不起疑心……”
她說到這裏,激動得以頭觸柱,眼淚簌簌而下,哽咽道:“我小妹阿阮,她十二歲便名揚天下,編曲編舞天下無雙,就連長安教坊的老樂師們都要請教她,稱她一聲‘六姑娘’才請得動!阿阮這樣聰明靈透的人,她怎麽可能沒有覺察到情郎的異樣?誰都知道她忍下這一切是為什麽,而他居然說她蠢……這該碎屍萬段的混帳……”
殷露衣抱住她的手臂,將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肩上,閉眼不語,隻有眼中淚迅速地滲出來,濡濕了公孫鳶的衣裳。
黃梓瑕低聲說道:“雖然你們心情我能理解,可這世上,畢竟沒有擅自動手殺仇家的道理,官府會幫你們洗清冤屈的……”
“哼……齊騰就是你們官府的人,就算你們調查出了真相,最後又真的會追究他嗎?”公孫鳶說著,揚起下巴,臉色鐵青,卻倔強而堅定地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小妹被他殺了,那麽就由我這個做姐姐的來追討!就算賠上我自己這條命,又有什麽好說的,公孫鳶活在世間問心無愧,死而無憾!”
黃梓瑕默然無語,緩緩退回到李舒白身後,說:“我隻揭露真相,其餘事宜,非我所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