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黃梓瑕點頭,又問,“碧桃是不是你們樂班中的第二把箜篌?”
管事的立即點頭,說:“正是!”
“所以,今晚代替碧桃演奏第二把箜篌的,正是鬱李?”
“是啊,霓裳羽衣曲排有兩具箜篌,碧桃是第二具。沒有獨奏,隻作呼和,所以我們才敢讓鬱李替了。”
黃梓瑕將目光轉向正在哀哭的碧桃,緩緩說道:“所以,我想鬱李姑娘該說一說自己為何要殺死師傅,你們覺得呢?”
她語出突然,讓樂班中所有人都呆住了,鬱李更是掩麵痛哭,失聲叫了出來:“我……為什麽是我?我冤枉啊……”
周子秦大驚,轉頭見黃梓瑕臉上神情確切,才疑惑地繞著鬱李轉了一圈,悄悄地回來湊在黃梓瑕耳邊問:“崇古,你是不是看錯了?她衣服幹幹淨淨的,鞋子上也沒有泥濘,就隻袖口有點泥巴。而且她整個人比碧桃小一圈,那一雙手看來也沒什麽力氣,一點都沒有能把死者按在水中的跡象啊!”
黃梓瑕一言不發,走到鬱李的身邊,將她的袖子捋了起來。
在袖口之下,赫然是一個繞了足有五六圈的纏臂金,戴在她的手腕之上。
旁邊的幾個樂伎頓時叫了出來:“這是碧桃的纏臂金呀!她前幾天還和我們炫耀過呢,說是那位才子陳倫雲送給她的!”
鬱李下意識將戴著纏臂金的手臂捂在了懷中,可見眾人都盯著自己,隻能惶急地哭道:“這……這是師傅借我戴的……”
“是嗎?你師傅對你可真好,不但在這麽重要的時刻失蹤成全你,而且還將別人送給她的纏臂金也借給了你——卻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黃梓瑕的目光,轉向樂班管事:“你們樂班平時管得這麽鬆散麽?在演奏時還能戴手飾?”
管事的趕緊說道:“這……我們可都是三令五申的,在每一個樂伎剛開始學習的時候就說過了,彈撥樂器時,絕對不許戴手飾,吹奏樂器時,絕對不許戴垂耳環與長垂首飾。所以上場前都要先收起來的,免得到時影響演奏。”
“是啊,如果是一個鐲子,或是手鏈,或許就能不動聲色地藏在懷中。然而,一個纏臂金,如果揣在懷裏,肯定會凸出一大塊,馬上就會被人發現。更何況,她師傅剛死,纏臂金就出現在了她的手上,豈不更是證明自己是凶手?所以唯一的辦法,也隻能是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了。幸好,往上推一推,下垂的袖子就能可以擋住它,是嗎?”黃梓瑕說著,將她的手放下來,說,“所以,你顧不上演奏時所有手飾都不能戴的規矩了,因為你隻能這樣藏起這個纏臂金。可惜你運氣不太好,偏偏遇上了夔王,又偏偏在演奏時,不小心讓纏臂金碰了一下箜篌絲弦,被夔王聽到了。”
李舒白與眾人也已經到來,正在聽她解案,此時便說道:“正是,當時是霓裳中序快要結束時,我聽到第二把箜篌有金聲雜音,而黃姑娘應該也是由此猜測而來。”
眾人望向李舒白的目光頓時滿是驚慕。第二把琴原為和音,並不主奏,音聲也隱藏在其他樂聲之後。誰也料想不到,他隻憑這一聲便能判斷出是哪具樂器出了異響。
也有人敬佩地望著黃梓瑕,居然能僅憑寥寥蛛絲馬跡,便迅速推斷出了凶手。
樂班有人說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們落座時,找不到碧桃,是鬱李跑去找的,回來後又說自己找不到——是不是就在那個時候,她把碧桃按在水裏淹死了?”
“可是不對啊。”樂班管事哭喪著臉,問,“鬱李個子這麽嬌小,哪來這麽大的力氣?她真的能一個人把碧桃按在水裏淹死,然後又氣定神閑地回來嗎?”
鬱李拚命點頭,哭道:“是啊!我隻是羨慕師傅的纏臂金好看,師傅才取下來給我戴一下的,我……我隻是戴一戴她的纏臂金而已,怎麽就成殺人凶手了?”
“是啊,她這樣嬌弱的女子,可要怎麽殺人啊?又怎麽迅速掃除自己的痕跡?”周子秦也點頭,說,“崇古,要不我們謹慎點,再查一查?”
“不需要了,我現在就可以將當時情況重演一遍。”黃梓瑕說著,打量了周子秦一眼,說,“周捕頭,請幫我找一個願意配合的人吧。”
周子秦拍拍胸口:“不用別人了,我就行。”
黃梓瑕眨眨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周子秦今天是受邀來共度佳節的,所以並未穿著公服,隻見他一身湖藍色蜀錦袍,上麵繡著玫紅團花,腰間係一條黃燦燦的腰帶,掛著紫色香包,綠色荷包,銀色鯊皮刀……渾身上下足有十來種顏色。
黃梓瑕頓時覺得,這個人太需要被按進水裏好好浸一浸了——要是能把這一身鮮亮刺眼的顏色洗掉最好。
“來。”她簡單地朝他一揮手,然後將鬱李手腕上的纏臂金取走,帶著周子秦走到湖邊菖蒲地。
她示意周子秦抬手,然後說:“天氣有點冷了啊,現在下水不知會不會冷?”
周子秦不明白她的意思,隻說:“上次在長安幫你下水撈屍體的時候,應該比今天更冷吧……不過我現在要下水去撈東西嗎?”
“稍等一下。”她說著,將手中的纏臂金一丟,剛好丟在了淺水中。纏臂金雖然在水底淤泥中陷了一半進去,但水深不過半尺,即使在燈光之下,憑著金子的反光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周子秦詫異地看著她,問:“這是幹什麽?”
黃梓瑕說:“要不你把它撿回來?”
周子秦恍然大悟,趕緊走到菖蒲中間去,走到一半卻發現自己的腳差點陷到軟泥裏去了,於是又有些猶豫。
黃梓瑕回頭看看李舒白,他會意,走過來抓住周子秦的手腕,說:“我拉住你。”
“好!”周子秦立即握住他的手,腳踩泥地,身子前傾,向著水中的鐲子抓去。
黃梓瑕向李舒白使了個眼色,李舒白同情地看了無辜的周子秦一眼,然後忽然放開了他的手。周子秦本來就身子前傾,這一下頓時向前栽倒。
周子秦正要驚呼,泥水已經倒灌入他的口中。就在他胡亂撲騰時,李舒白又雙手倒提起他的腳踝,他頓時整個人臉朝下趴在了淤泥之中。然而腳踝被人抓住提起,他已經失去了全身所有力量,手在淤泥之中又無處受力,就算會遊泳也沒用,一片大大小小水泡冒出,人就被嗆迷糊了。
李舒白趕緊將他拖出來,他已經嗆了好幾口水,坐倒在菖蒲之中,跟螃蟹一樣茫然吐著泥水。
黃梓瑕拿了毛巾給他,蹲在旁邊看著他,問:“子秦,還好吧?”
他一邊擦著自己的頭髮,一邊狼狽地打著噴嚏,說:“還……還好。”
其實能好麽?旁邊郡守周庠看著自己的兒子,都快哭了。隻是因為下手的人是夔王,也隻好臉上陪著苦笑,吩咐身邊人說:“趕緊拿身衣服來,給捕頭換上吧。”
黃梓瑕轉頭看向鬱李,她已經癱倒在地。黃梓瑕緩緩說道:“是你袖口的泥巴痕跡,讓我想到這種殺人手法的。雖然你事後肯定努力刮去上麵幹掉的泥,但依然留有淡淡一條痕跡,而這種痕跡,又剛好與她鞋沿的輪廓相同。試想,你去抓她腳的原因是什麽呢?”
鬱李麵如土色,喉嚨幹澀,嗬嗬說不出話來。
周庠將一腔怨氣都發泄到她的身上,命身後的捕快將她拉起:“這等欺師滅祖喪盡天良之輩,給我帶回去,好好審問!”
樂班幾個姐妹看著她,都是潸然淚下,說:“鬱李,你何苦這麽想不開……”
“是……老天不公!”鬱李被拖著離開,絕望地尖叫道,“我和她差得了什麽?她那麽蠢,學了十來年才是第二把箜篌!而我隻在旁邊看著就比她彈得好!她不過是長得比我好,憑什麽天天踩在我的頭上……”
黃梓瑕輕輕歎了一口氣,說:“你若是珍珠,總會被人發覺光華,又何苦如此偏激呢?”
見她開口說話,抓住鬱李的捕快們便停了一停。鬱李的目光定在碧桃的屍身上,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哽咽道:“她……她每天欺淩我,我可以忍,可是,她明知我仰慕陳公子,她還故意每天纏著他,在我麵前炫耀他送的纏臂金……”
她的目光蒙著一層死灰,在黃梓瑕臉上轉過:“我……我事先曾將此事翻來覆去謀劃了好幾個月,還以為肯定是萬無一失……卻沒想到,在你麵前,處處都是破綻,一眼就可以被看破……”
黃梓瑕默然不語,眼望著捕快們將她帶下。
周子秦在她身後,一邊擦著剛洗淨的頭髮,一邊歎道:“這姑娘真是想不開啊。”
黃梓瑕回頭看了他一眼,默然點頭,輕聲說:“碧桃,鬱李。這麽相近的名字,她們應該是一起進入樂班的。可如今一個得管事的賞識混成了紅人,一個卻號稱弟子、實為婢女。她們同進同出之際,當然也一起認識了以風流聞名的陳倫雲。這微妙的關係,維持到現在,然後……”
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纏臂金上。
“陳倫雲送給碧桃的纏臂金,成為了壓垮鬱李的最後一份力量。”
“可見這世上,感情糾葛最是傷人。”身後有聲音緩緩傳來,他控製得很好,可以讓她聽得清楚,卻又不足以讓人聽見。
這溫柔和煦的聲音,讓黃梓瑕怔了一下,才回頭看他。
王蘊就在她的身後,顯然一直在她身後,眼看著她破完整個案子,才終於開口。
他的目光在此時燈下暗暗的,帶著一種幽微的光彩,深深凝視著她。
黃梓瑕在他的目光之下,覺得心裏虛落落的,不由自主低下了頭。
而他淡淡的,仿若無事地說道:“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人的緣法與歸宿,何苦又多惹事非?終究,反落得傷人傷己。”
她隻覺得心口猛然一顫,雖明白他的意思,卻終究無力反駁,隻能靜靜埋下頭,一言不發。
圓月西斜,已過三更。
一場盛宴落得如此收場,範應錫臉色十分尷尬。幸好黃梓瑕片刻間就查明真相,讓眾人歎為觀止,一時連那傾倒眾人的霓裳羽衣舞都被眾人遺忘了。
眾人出了範府,各自回家。黃梓瑕與舅母上了車,卻聽見有人在身後叫她:“梓瑕。”
黃梓瑕回頭,看見王蘊微笑站在門口的燈籠之下,仰頭看著車上的她,輕聲說道:“我明日會去你族中,商議些許事情。屆時若你有空,我們能說上三兩句話也好。”
黃梓瑕身子微微一僵,低頭向他行了一禮,也不說什麽,轉身輕輕放下了車簾。
她的車簾放下,王蘊臉上那種溫柔笑意也消失了。他仰頭望著深藍色的夜空,明月西沉,滿空星子更顯璀璨。
這世上,遙不可及的東西,看起來似乎總是要明亮一些。又或許是,太過明亮的,所以才會顯得難以觸及。
就像,他曾以為自己伸手可及的女子,如今卻變成了遙遠天河中一顆最奪目的星辰。於是,那種明燦的光便如同燒在了心口,令他每日輾轉,心心念念,難以忍耐。
他回身上馬,準備回王家去。琅琊王家有一支親族遷到川蜀,在這邊也頗有產業,他身為王家琅琊本家長房後人,自然無人敢怠慢。
胯下馬似乎也有點睡意,慢悠悠地邁開步子。耳聽得金鈴聲響,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夔王的車馬從旁邊過來了,便撥馬避在一旁。
暗夜的街道上,隻有一盞街角的光暗暗亮著。李舒白已掀開了車簾,叫了他一聲:“蘊之。”
王蘊向他點頭致意:“王爺。”
“今日中秋,節度府這一場熱鬧,本王尚覺意猶未盡。近日恰得了一餅好茶,蘊之可有興趣,與我螢窗試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