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萬水千山(3 / 3)

“是啊,比你早。”她回頭給了他一個“閉嘴”的眼神。

周子秦埋頭嗑瓜子去了,不敢再聲張。

田五見她神情堅毅,眼神平靜,毫不似作偽,也隻能說:“好,楊公公稍等。”

他回房去,不一會兒轉回來,將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交到她手中,說:“便是這封。”

信封上空無一字,黃梓瑕接過來,對田五說了聲:“多謝,有勞田五哥了。”便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邊拆開了信看著。

梓瑕如晤:

展信之時,必是我已死之期。

朝堂風雨,無人能免。數年來嘔心瀝血,如履薄冰,終有傾覆難收之時。日薄西山,王氣衰竭,此非我所能救,卻有忌憚我能毀之。以我微軀,縱殫精竭慮,亦不能擋天地悠悠,朝野洪流。

此番赴死,我亦已期待十餘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與其竊竊偷生,不若直麵黃粱夢醒之期。我一生原無牽掛,唯願知曉此身謎團,便死而無憾。隻當日暮春,與你驟然相逢,自此一步步走來,竟至忘我。梓瑕,你是我此生大錯,亦是大幸。

琅琊王家並非良枝,我之後便該是王家傾覆。你如今與王蘊已無瓜葛,以你慧眼,必能另覓良緣,如意圓滿……

黃梓瑕還未來得及看完全文,便隻覺得眼前漫漫黑翳湧上來。李舒白清雋的字跡在朦朧中洇開,如同薄煙消散。她隻怔怔地站在那裏,雙腳虛軟,靠在了後麵高大的柏樹上。

“……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焦急地在耳邊響起。

她胡亂將那張信紙折起,眼前一片昏黑,她也看不見什麽,隻將信塞到自己的懷中,然後茫然叫他:“子秦……”

“啊?我在呢。”周子秦趕緊應著。

“我……好像有點頭暈。”她說著,終於回過神來,她扶著牆慢慢走到欄杆邊,靠著柱子在欄杆上坐下,然後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說,“氣血不足,一會兒就好了。”

周子秦拍拍腦袋,趕緊跑到旁邊閣中,取了碟中兩塊芝麻糖給她:“夔王不在,你也別忘了隨著帶著糖啊。”

“哪有這麽嬌弱,最近又沒有連日奔襲。”她說著,取過芝麻糖慢慢吃了一塊,然後又呆呆在廊下坐了許久。

眼前的長青鬆柏,夭矯枝條變成了扭曲龍蛇,枝葉繁茂變成了黑影森森。這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園林,退化成百年荒寂的行宮。

她仿佛忽然之間明白了,朝堂廟宇的可怕。

周子秦在旁邊擔憂地看著她,問:“崇古,你沒事吧?”

“沒事……沒什麽。”她屈起膝蓋,將臉靠在手肘之中,在膝上靜靜伏了一會兒,然後問:“子秦,陪我去一下我爹娘的墓前,可以嗎?”

黃郡守墓上,秋草細細。隻要有了泥土,頑強的草便一年四季不停冒尖,期待著人們總有一天會疏忽,讓自己有機會長大。

周子秦輕車熟路地尋到墓前,先在墓前拜了拜,誠心祈禱:“黃姑娘的阿爹、阿娘、哥哥、叔父、祖母……上次打擾多有得罪,請諸位一定要見諒,好歹最後黃姑娘還是幫你們抓到了真凶,我也算出了一部分力……”

黃梓瑕沒有理他,徑自在墓前跪下,望著墓誌銘上的字發呆。那上麵,已經刻上了她的名字——孝女,黃梓瑕。

曾經和樂融融的一家人,如今,隻剩得她一個。

她的目光,越過麵前的墳墓,看向後麵一個不起眼的小墓葬。那墓前,立著一塊石碑,寫著——

禹宣之墓。

其他的,沒有任何東西。

荒蕪的一柸土,掩埋了她在世上愛過的第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風姿,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故事。更沒有人知道,他曾讓她的整個少女時光,變成一場世間最美的夢幻。

而如今,幻夢破滅,她也永遠告別了他。如今她的麵前,有一條無比艱辛的路。李舒白希望她在原地等待,等待著他披荊斬棘而歸,而她,卻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坐等命運的降臨。

人生在世,波瀾萬千。朝堂風雨,傾覆天下。可若在最艱難的時刻,無法與那個人並肩攜手抗擊風雨,她又何必白白活過這一場,又能算得上什麽圓滿如意。

她咬緊下唇,俯身在親人的墓前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她始終沉默著,沒有說任何話。陪著她的周子秦也不明所以,隻能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眼中忽然蓄滿了淚水。

群山蒼茫,長路綿延。

前路仿佛永無盡頭,行行重行行。李舒白向著不知盡頭的地方而去,離京城越近,他的思緒便越不安寧。

琉璃盞內的小魚,仿佛也因為長久的行路而疲倦了,沉沉地臥水底,許久不動彈。他伸指在琉璃盞外輕彈,它也隻是有氣無力地甩一甩尾巴,不願理會。

車簾外映照進來的顏色,越發溫暖起來。一路上紅色黃色,落葉紛紛墜落。他偶爾掀開車簾,有一片小小的紅葉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撿起來看了看,想起那一日在成都府寥落小道上,他們分別的時候,有一片紅葉也是如此,墜落在她的發間。

她肯定不知道,他將她擁入懷中的時候,也偷偷地將她發上的那片葉子,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他將案上那本書翻開,在那片夾在書中的葉子旁邊,又放上了這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葉子。兩片紅色的葉子挨在一起,看起來親密無間。

她現在在幹什麽呢?秋日的午後,是不是正在小窗之下濃睡,是不是,正有一個美麗夢境在她的麵前鋪陳。

他在心裏想著,唇角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微笑來,心想,等過一段時間,她等不回自己,再發現連王家與她的婚姻也被自己破壞了,不知道會不會在心裏埋怨自己?

日複一日的趕路,窗外的景色漸漸熟悉起來。京郊的山巒起伏,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雄闊一些。在重巒疊嶂之中,八水繞長安,青山碧水拱衛著這座天底下最為繁華的都城,成為大唐王朝億萬人民朝向之地。

在城外別業一夜休整,東西川軍停留在城外,夔王車駕在日出之時進入長安。

見到熟悉的車馬,城中官民奔走相告,夔王回京了!各部官員們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仿佛看到堆積如山的公文迅速消失的情景。

所以,他的馬車還未到永嘉坊,王府門前已經有無數人在等候了。等到熟悉的金鈴聲一響,眾人都歡呼起來,紛紛擁上前來見過夔王。工部尚書李用和奮臂排開所有人,幾乎涕淚齊下:“王爺,您可終於回京了!聖上要在城郊營建一百二十座浮屠奉迎法門寺佛骨,請王爺示下,我們究竟要如何營造啊?”

崔純湛將他一把推開,急道:“王爺,京兆尹溫璋受賄一案,如今擢大理寺審理,以王爺看來……”

“戶部今年稅本,請王爺過目……”

……

一片鬧鬧穰穰之中,李舒白終於從馬車上下來了。他身材本來就高,目光在眾人麵上一掃,人人都覺得他已經看到了自己,頓時都安靜下來,趕緊把手裏的東西往前遞。

他也不抬手去接,隻示意侍從們分開眾人,往府門口走去,說:“本王先沐浴更衣,你們可在廳中等候……”

說到這裏,他站在大門口,然後忽然呆住了。

一群人不知夔王到底看見了什麽,但見他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話也隻說了半截,便再無下文。他身後的人趕緊個個探頭,想看看門內到底是什麽,會讓這個素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而聞名的夔王忽然愣住。

李舒白已經回過神來,他進了門內,轉身對著階下所有人說道:“今日倦了,諸位請回,一切事務明日再議。”

“王爺,人命關天啊王爺!溫璋的事情到底……”

“王爺,一百二十座浮屠哪!工部上下人等都要上吊了……”

“王爺,您看一眼啊……”

李舒白聽若不聞,隻站在門後台階上,望著門內照壁前的那條纖細身影。

黃梓瑕一身鵝黃色裙裳,頭上挽著一個簡單的發髻,上麵隻插了那支他送給她的簪子。

她站在粉白色的照壁之前,略顯蒼白的麵容上,笑靨淡淡。她凝望著他的眼神之中,含著世間最明亮的一對星子,映在他的倒影之中,照得他眼前的一切,都驟然生出萬千光彩。

他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階,向著她走去。

而她站在風中,黃衫風動,青絲微揚,笑起來的時候,眼中的星子也輕輕地動蕩起來。

他心口湧動的那些氣息,也隨之紊亂,連呼吸都無法順暢。心口的血狂亂地湧動著,一陣冷一陣熱,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悲傷。

他走到她身前兩步,才停下腳步,輕聲問:“為什麽要過來?”

她仰頭望著他,說:“你陣仗這麽大,一路上又不斷有人接風洗塵,比我可慢多了。我前日就到了,已經休息了兩天。”

他沒有被她岔開話題,依然問:“不是叫你在蜀郡安心等著我嗎?”

“怎麽等呢?等到明年秋日,然後等到你的絕筆信嗎?”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依然還在,雙唇卻已經微微顫抖,氣息語調也略顯艱難,“雖然我知道,你既然有了安排,那就定能安然回來的,可……我耐心不太好,而且,比起毫無把握的等待,我還是喜歡自己能抓住的東西——握在手裏的,我才覺得安心。”

她麵容上的笑容,倔強而燦爛。秋日最後一縷斜陽照在她的笑顏之上,讓整個世界都恍惚迷離起來。她金色的容顏讓李舒白一時不敢正視,隻覺得眼睛微微灼痛。

他仿佛可以看到,她孤身一人,騎著那拂沙穿越萬水千山,在重重的秋日黃花落葉之中,不顧一切地向著京城飛馳的情形。

喉口忽然像是被哽住了,他說不出任何話,隻能抬手,輕撫上她的麵容,就如觸碰幻夢一般,不敢置信,如在霧中。

向來清冷淡漠的聲音,此時終於開始波動顫抖起來:“你可知道……如今的局勢對我而言,有多危險?”

他從袖中取出那張符咒,遞到她麵前。

厚實微黃的紙張,詭異的底紋,那上麵,“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已經全部被猩紅如血的圓圈定。而在這六個字符的底下,那些隱隱浮現的,如同鬼魅般的淡色暗紋,在這六個字被圈定時,那些血紅的顏色延伸滲透,形成了最後一個字——

亡。

黃梓瑕望著那一個隱隱現出的字,在不祥的底紋之上,似有若無,卻觸目驚心。

她卻隻微微笑著,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當時握住她的手一般,將自己的五指與他親密交纏。

她在金色的夕陽之中,握緊他的手,對他展露出溫柔的一抹笑意:“我說過的,我會永遠在你的身邊。”

心口狂亂的血潮,終於決了堤。再也沒有將她趕走的力氣,他不管不顧地將她緊緊抱住,力度大得幾近粗暴。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顫抖,呼吸急促而淩亂,無措如一個尚不解世事的少年。她想嘲笑一下這個素來麵容冷淡的男人,可嘴唇張了張,唇角還未揚起,已在他的懷中湧出了灼熱的眼淚。

她將自己的臉抵在他的胸前,靜靜地,讓自己的眼淚被他身上的錦衣吸走。

長安的深秋,金色的斜陽。夔王府內菊花盛放,藥香籠罩著所有的樓閣。

此時的安寧恬靜,也許是他們的最後一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