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花萼相輝(2 / 3)

還未等她下馬,一直站在門口的人已經急匆匆地跑下台階來,跺著腳說:“哎呀黃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正是府中的小宦官盧雲中,他一貫聒噪,說話又急又快:“王爺從宮中傳出話來,說今晚要在大明宮飲宴。去年宮裏事忙人手亂,昭王居然醉後睡在了宮門內,到快天亮了才被人發現,結果大病一場!今年又下了雪,宮中特詔各府都要有人進宮候著,免得諸王到時沉醉,又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黃梓瑕下了馬,走到簷下拂去身上的雪花:“王爺讓我進宮候著?”

“正是呢,你趕緊還是換上之前宦官的衣服……哦對了,前幾日剛裁好的狐裘,王爺讓你穿上。”他不由分說將衣服塞給她。

黃梓瑕苦笑打發周子秦先回去,等換好衣服披上狐裘,馬車已停在門口。盧雲中連推帶搡地讓她上車。

黃梓瑕看看天色,說:“還早呢,晚宴該剛剛開始,我看不到半夜是完結不了的。”

“那也得趕緊去等著,萬一王爺要人伺候呢?”

黃梓瑕頂風冒雪,一路向著大明宮而去。幸好永嘉坊離大明宮不遠,馬車行了不久,便看見了大明宮高大的宮牆。

今日的晚宴果然如皇帝之前所說的,設在棲鳳閣,而翔鸞閣那邊,則陳設著女樂歌舞。黃梓瑕在望仙門前下了馬車,零星的雪已經停了。她慶幸著,在提著紅紗宮燈的宦官帶領下,過了龍首渠,進昭訓門,過東朝堂,沿著漫長的龍尾道,一步步登上高達五丈的棲鳳閣。

含元殿宏偉壯麗,坐落於正中。東西衍生而出的棲鳳、翔鸞兩閣如鳳凰垂翼,拱衛朝堂。含元殿與雙闕經過重修之後,在通明的燈火之中美輪美奐,如神仙宮闕。

黃梓瑕解了外麵狐裘,從偏門進入棲鳳閣,望見皇帝之下,設的就是夔王席位。她貼著牆不動聲色地行去,殿上所有人都正看著翔鸞閣的歌舞,無人察覺。唯有她在李舒白身後輕輕坐下時,李舒白回頭看向她,微微皺了一下眉,輕聲問:“不是讓你多穿點嗎?”

她接過宮女手中的酒壺,跪在旁邊替他斟酒,低聲說:“穿啦,閣內暖和,剛剛脫掉的。”

他接過酒杯,不動聲色地以自己的手背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覺得不是特別冰涼,才點了一下頭。

黃梓瑕起身侍立在他身後,和眾人一起看著對麵歌舞。

對麵的翔鸞閣,在零星的雪中,百步之外遙遙相望。燈火通明,殿閣飛拱,歌女的聲音在這個距離聽來恰到好處,柔曼飄渺。殿內千枝燈燭,照亮了金碧輝煌的壁飾和牆上鑲嵌的珍寶。在如同仙宮的樓闕之中,仙樂飄飄之際,翔鸞閣所有門窗已被卸下,百名舞伎在通透的閣內聯袂起舞,如長安一夜春風,催得牡丹盛放,灼眼招展,盛世繁花。

黃梓瑕漫不經心地看著,覺得雖然種種架勢做足,卻沒有蘭黛編排的霓裳羽衣舞好看。她的目光在大殿內轉了一圈,皇帝之下,就是夔王,對麵首座是鄂王李潤與昭王李汭,他們也正轉頭看外麵。

她的目光落在李潤的身上,微微詫異。他與李舒白、李汭一樣都穿著紫色錦袍,那顏色在燈下卻似乎顯得比他人要暗沉一些。但那錦衣顏色,又確乎應該是一樣的。

她又將目光落在昭王李汭身上,才發現李汭穿的是素紗中單,而鄂王李潤裏麵是玄色中單,自衣領和袖口微露,襯得那一身紫色就不太鮮明,連同眉心那顆朱砂痣也顯得暗淡。

她的目光又落在李舒白身上,見他也是素紗中單,一樣的服製,穿在他身上便如初雪映澄霞,滿堂冠蓋雲集,都不如他。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微笑,將目光又轉向前麵的歌舞。雪已經徹底停了,對麵的歌舞也已經到了最後,急弦繁管,裙裾飛旋,連閣中所有的燈燭都仿佛被旋舞的氣流引動,一朵朵燭芯向著旁邊偏去。

擊節聲中,歌舞停歇。所有教坊舞伎盈盈下拜,燈燭一盞一盞熄滅,餘光中隻見舞伎、歌女、樂人們依次魚貫退出,對麵隻剩下了三兩盞宮燈,懸掛在簷下。

棲鳳閣內門窗一扇扇閉攏,不一會兒,燈火與熏爐的熱氣使得裏麵溫暖如春。暖氣與酒意讓皇親國戚與朝中大員們興奮不已,個個舉杯向皇帝賀壽,殿內融融泄泄,君臣和樂。

黃梓瑕在李舒白的身後,置身事外地望著麵前這些人。雖然沒用晚膳,不過下午和周子秦足吃了有三頓茶點,倒是一點都不餓,隻等著宴席散場,好及早回去。她的目光掃過閣內眾人,發現酒過三巡之後基本都有了醉意,唯有鄂王李潤,神思恍惚,在酬酢之餘常有發呆,神情頗不對勁。

李舒白也察覺了他的異常,便舉杯向他致意。李潤看見了,也隨手舉杯向他還禮,但目光虛浮,那一杯酒喝得甚為艱難。

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隱隱聽見外麵傳來二刻報時聲。李潤喝完了手中那一杯酒,站起來緩緩向外走去。

鄂王府的人也過來了,正站在他的身後,趕緊上前要跟著他。他卻抬手示意不必跟著,一個人向著門口走去。黃梓瑕料想他該是去更衣,便將目光收回,依然關注著李舒白。

李舒白酒量不錯,雖然除了皇帝之外就是他喝得最多,卻至今渾若無事。皇帝已經有些醺醉,眼皮都有點耷拉下來,卻十分興奮地朝李舒白招手,示意他過去說話:“四弟,聽說七十二浮屠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是,昨日已經全部商議妥當,各州縣富商大賈競相爭奪,搶著修建迎佛骨的浮屠,工部現場競價十分熱鬧。”

“不錯,四弟啊,朝廷中就要有你這樣的人才!”皇帝拍著他的手臂,讚賞完之後,又沉下臉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啊?這七十二座浮屠,七十二件大功德,被你這麽一弄,就不是朕的了,這就算在那些建塔的商賈身上了!是朕要迎佛骨進京,怎麽這功德,就分給他們了?”

“陛下,您醉了。”李舒白不動聲色地說道,“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佛骨迎來也是藏於宮中的佛堂,供陛下日夜禮拜。陛下澤被萬民,天下人的功德便是陛下的功德,縱有些許指間遺沙,總為蒼生聚沙成朝堂之塔,何來分功德之說?”

皇帝點著頭,回味著他所說的話,露出一絲笑意,說:“四弟說得對啊,這天下,是朕的天下,萬民螻蟻,總不過是為朕奔走,何足掛齒……”

話音未落,緊閉著的閣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棲鳳閣內的人都是一怔,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外麵已經一片混亂,有人大喊:“鄂王爺!”

還有人大叫:“快,快去救護!”

更有人匆匆奔進殿內,快步走到禦前跪下,急聲道:“陛下,鄂王爺他……他在翔鸞閣中……”

李舒白看向皇帝,他還在半醉之中,茫然不知何事,他便說道:“臣弟去看看。”

他當即起身,快步走向外麵。

黃梓瑕匆匆跟了出去,到殿門口時,李舒白已經站在棲鳳閣的欄杆前,望向對麵的翔鸞閣。

顧不得外麵的寒風,宦官與侍衛們將棲鳳閣的門窗大開。所有人都看見,鄂王李潤正站在翔鸞閣那邊的欄杆之前。寒風淩冽,吹起地上的零星雪片,點點沾染在他的紫衣之上,也粘在他的發上。

隔著百步遙遙望去,他麵容蒼白,眉心那點殷紅的朱砂痣已經看不清晰,但那麵容身形卻絕對是鄂王李潤無疑。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爬上了翔鸞閣那邊的欄杆之上,佇立在寒風之中,一動不動。

棲鳳閣內頓時一片驚呼,更有人大喊:“鄂王殿下,萬萬不可啊!”

“殿下您喝醉了,可千萬要當心呀!”

李潤對這邊的聲響聽若不聞,隻看著這邊混亂的人群。

李舒白轉頭髮現身邊就是王蘊,便問:“翔鸞閣那邊,還有什麽人在?”

王蘊皺眉說:“沒有人了,那邊歌舞撤走之後,所有人手都到了這邊,如今空無一人。”

李舒白皺眉問:“偌大一個殿閣,怎麽會無人當值?”

“護衛大都在下麵,上來的不過數十人,而聖上與重臣都在這邊,所以眾人自然全都守在了這邊,無人去理會那邊的空殿。”王蘊說著,側過目光看了黃梓瑕一眼,神情複雜,似乎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

黃梓瑕微覺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對麵的李潤已經大喊出來:“統統不許過來!你們再走一步,本王就跳下去!”

正要奔往那邊的護衛們,隻能全部停下了腳步。

李潤站在翔鸞閣後的欄杆上,抬起手,指向李舒白,聲音略帶顫抖,卻清晰無比。他說:“四哥……不!夔王李滋——你處心積慮,穢亂朝綱,今日我李潤之死,便因被你威逼,走投無路!”

李舒白聽著他的厲聲嗬斥,卻隻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夜風之中,望著對麵的他。

夜風卷起碎雪,粘在他發上,肌膚上,冰涼如針,融化成一種刺骨的寒冷,鑽進他的身體。

萬千寒意逼進他的骨髓,讓他整個人在瞬間無法動彈。

李潤的話,讓所有人都在瞬間想起京城的傳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舒白的身上。

站在他的身後的黃梓瑕,清晰看見他在一瞬間鐵青的臉色,還有,眼中絕望的憤恨。她的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搐動起來,一股冰涼的寒意在胸前彌漫開來——

真沒想到,致命第一擊,竟來自鄂王李潤。

來自這個總是溫和微笑、神情縹緲的少年王爺,來自與李舒白最為親近的七弟,來自這個前幾日還托他們調查母親被害真相的鄂王李潤。

李舒白站在棲鳳閣外,看著對麵翔鸞閣之中的李潤,聲音依然沉穩,氣息卻略帶急促:“七弟,四哥不知平時何處冒犯了你,讓你生出如此猜疑。你先下來,我待會兒慢慢向你解釋。”

“解釋?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狀若瘋狂,“四哥,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你自出征龐勳之後,已經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你不是夔王李滋,你是被龐勳附身的惡鬼!我今日若不死,落在你的手中,隻會比死更難!”

李舒白將手按在欄杆之上,手掌不自覺地收緊,因為太過用力,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爆了出來。他對著李潤大吼道:“不論如何,四弟你先冷靜下來,從那裏……下來!”

“夔王李滋——不,龐勳惡鬼!我今日將以我殘軀,奉獻大唐!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祐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他說著,從自己懷中掏出大疊白紙,上麵是一條條相同的黑色字跡,隻是隔得遠了,看不清楚寫的是什麽。

他將手中所有的紙往空中撒去,夜風吹來,片片白紙頓時如暴雪般四散而去。

“你當年曾送給我的東西,今日我當著你的麵盡皆焚化,以祭當年你我之情!”

他手中的火折一亮,最後看了李舒白一眼。火折的光芒明亮,照出他臉上扭曲與詭異的笑容。他口中厲聲叫道:“大唐將亡、山河傾覆、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最後“夔王”二字出口,他的身體後仰,整個人便自城闕的欄杆之上向後墜落,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唯有那一支火折,落在地上,轟然大火燃起,一片火光。

翔鸞閣之上,再無鄂王李潤的身影。

李舒白立即向著翔鸞閣狂奔而去。

王蘊則衝著左右禦林軍發令:“快去翔鸞閣的台闕之下!”他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眾人皆知他的意思,棲鳳、翔鸞兩閣都在高達五丈的台基之上,鄂王跳下後絕無生還之理,禦林軍過去,隻能是幫他收撿屍體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踏著薄薄的雪向著那邊奔去。李舒白步伐極快,越過前麵的士兵,疾衝到了翔鸞閣。

一片火光映著翔鸞閣,地上早已潑好黑油,是以火起如此迅猛,劇烈異常。李舒白當年送給他的東西,全都在火中付之一炬,盡化灰燼,唯有那串自回紇海青王處得來、李舒白轉贈給李潤的金紫檀佛珠,木質堅硬,尚未燒朽,還在火中焱焱吐光。

黃梓瑕奔到翔鸞閣前,看見李舒白佇立在火前,一動也不動。

她走到欄杆邊向下看了一眼,見下麵的人尚在搜尋,不覺微皺眉頭。回頭見李舒白悲慟茫然,還站在火前盯著那串金紫檀佛珠,便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王爺節哀,此事有詐。”

李舒白與李潤感情最好,此時驟然遭逢大變,就算他素日冷靜決斷,也終於無法承受,一時不知如何才好。聽到黃梓瑕的話,他才在寒風之中微微一凜,回過神來,緩緩轉頭看她。

她低聲說:“下麵,沒有鄂王李潤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