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花萼相輝(3 / 3)

李舒白睫毛一顫,立即轉身,大步走到欄杆邊向下看去。

欄杆上積了薄薄的雪,除了兩個腳印之外,其餘一無所有。他們越過欄杆向下看,翔鸞閣下大片空地,左右禦林軍在大塊青石板地上搜尋著。然而別說屍身了,就連一滴血都沒有看見。

李舒白收回目光,與黃梓瑕對望。

兩人都想起了,李潤在跳下去時說的那句話——

若上天有靈,我必將屍解飛升,祐我李氏皇族萬年不滅!

沿著長長的龍尾道向下,含元殿前後左右俱是大片廣闊的平地,由大塊打磨光滑的青石鋪設。為了展現大明宮的宏偉遼闊,除了道旁的石燈籠之外,其餘沒有陳設任何東西。

然而,就在這樣沒有任何阻掩的地方,他們上百人眼看著從翔鸞閣上躍下的鄂王李潤,卻並沒有落到下麵的地上。

從翔鸞閣到地麵,他仿佛消失在半空,無聲無息,就如一片微塵飛逝,煙雲離散。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後,兩人疾步走下龍尾道,在翔鸞閣下的廣袤平台上,看見騷動慌亂的人群。

遍地都是李潤撒落的字條,有些被眾人踩在了雪泥之中,也有些正被人拿起,仔細端詳著上麵的字跡。有人辨認出了字跡,卻隻趕緊把字條丟掉,誰都不敢念出聲。

黃梓瑕彎腰撿起一張紙條,拿在手中,迎著旁邊跳動燃燒的鬆把火光,看了一眼。

細長的字條上,窄窄一條字跡,淩亂的十二個字——

大唐必亡、朝野動亂、禍起夔王!

是他們曾在鄂王府的小殿中見過的,被陳太妃刻在檀木桌上的那些字。

鄂王李潤竟將它臨摹了無數份,在此時撒在宮中。

她心口急劇跳動,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轉頭看見站在身後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這張紙條之上,神情沉鬱。

她便將這張字條胡亂塞在自己的袖口之中,低聲說:“我帶回去看一看。”

旁邊有人低聲嘀咕著:“難道,鄂王舍身為社稷,所以太祖太宗顯靈,真的在半空中升仙了?”

旁人趕緊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閉嘴,不敢再說了。

王蘊過來見過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後的黃梓瑕身上掃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說:“下官並未找到鄂王的蹤跡。”

李舒白環視四周,問:“當時在這邊當值的禦林軍呢?”

“當時這邊……並無禦林軍把守。”王蘊皺眉道,“雖然依律是要守衛的,但這邊高台離地麵足有五丈,又無出入口,絕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麵又有何用呢?所以製度名存實亡,幾十年沿例而來,都沒有人在這邊看守的。今晚禦林軍也都把守在龍尾道及各出入口,並沒有分人手在這裏。”

李舒白舉目四望,又問:“你是第一個到來的人?”

“是,我領著眾人過來時,這邊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積雪完好無缺,別說鄂王的身體,連腳印也不曾有半個。”

跟在王蘊身後的禦林軍眾人也都紛紛附和,保證當時雪上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在平台下抬頭看上麵,翔鸞閣已經亮起了燈火,五丈高的台闕,牆壁光滑,附著一些均勻細碎的雪花,也沒有留下任何刮擦過的跡象。

皇帝已經親自到來,他站在鄂王李潤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視。

李舒白的目光,與他不偏不倚對上,高遠的燈火照亮了他麵容上的陰鷙,跳動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顏,讓他在一瞬間,如同陰沉可怖的神魔,正在俯瞰整個宮城。

三更鼓響徹整個長安城。

冬至夜已經過去,淩晨時分,所有的車馬離開了大明宮。

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馬車之內,車內點了琉璃燈燭,在馬車的行進中微微晃動,光芒搖曳不定。

黃梓瑕靠在車壁上,望著李舒白。耳邊隻有馬車上的金鈴輕微而機械的聲音,其餘,便是長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打破這寂靜,卻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麽,隻能沉默望著李舒白,讓燈火在他們兩人身上投下濃重陰影。

“該來則來,無處可避。不是麽?”李舒白的聲音,終於低低響起,依然是那種清冷得幾乎顯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靜,“隻是,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給了我這致命一擊。”

“我想,或許這並不是出於鄂王的本心。”黃梓瑕將那張拓印字條從袖中取出,仔細端詳著,緩緩說道,“不久前,鄂王還托王爺幫他查陳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設計好對王爺下手,又怎麽會在當時便提起此事,打草驚蛇,讓我們及早防備呢?”

李舒白點頭,默然道:“是,大約我們想法一樣,七弟或許是和禹宣一樣,中了攝魂術。然而……是誰敢以鄂王為刃,用以傷我?”

黃梓瑕望著他,卻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其實兩人心中都已有答案,隻是不願,也不能說出口。

琉璃燈緩緩搖動,光焰在搖曳間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燈火暗暗照進,朦朧而恍惚。李舒白轉過了話題,說道:“還有,七弟究竟去了哪裏?他明明當著我們的麵自城闕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

黃梓瑕低聲道:“我想其中必有機關——隻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

“我們當時,真的看見他站在了欄杆上,是嗎?”

“是,他真的站在欄杆上。”黃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頭上的卷紋草,將裏麵的玉簪從銀簪中拔了出來,在自己的衣上緩緩畫出一個凹型。如同鳳凰展翅的形狀,含元殿前相對延伸而出的兩座高閣,棲鳳閣和翔鸞閣,與含元殿正形成一個“凹”字。

她將自己的簪尾點在最外的一點上,回憶著當時情形,皺眉說道:“棲鳳閣和翔鸞閣一樣,都在五丈高台之上,台邊沿的欄杆,圍著整個翔鸞閣。他在離我們較遠的,後麵那處欄杆之上——這是他自盡時,我察覺到的第一個疑點。”

“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後跳樓自盡,那麽,他應該選擇的,理應是前麵的欄杆、靠近棲鳳閣那邊的欄杆。因為那裏正好是棲鳳閣遙遙相望的地方,他在跳樓墜落時,我們所有人都會眼看著他自高空摔下,從而更加引起當時在場眾人對我的痛恨與駭怕,而不應該選擇一躍便消失的後方欄杆。”

“對,除非,他有什麽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後麵的欄杆上演這一場戲。或者說,在後麵的欄杆上,有可以動手腳的地方。”

“沒有動過手腳。”李舒白緩緩搖頭,說道,“鄂王墜樓,我們立即追過去的時候,欄杆上積的那一層薄雪上,隻留下一處痕跡,那是七弟踩在上麵的腳印。其餘的,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默然點頭,她手中的簪子又在衣上畫下第二個點,說:“第二個疑點,便是在翔鸞閣旁邊,他身前燒起的那團火。”

李舒白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將靠在車壁上,低聲說:“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臨死前焚燒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斷義絕的場景。”

“我不相信,悲憤之下殞身不恤的鄂王爺,還會想著在那個時候上演一出這樣的悲情戲碼。除非,這對他的消失,有幫助。”

李舒白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串在火中吐著光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潤性子安靜,篤信佛教,所以他拿到這東西之後,便立即想到了這位七弟,轉手贈送給他,卻沒想到,如今他連這東西都不肯留下,將之一並焚燒殆盡。

他靜靜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說:“而且,那東西必須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潑滿黑油,在瞬間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第三個假設,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縱身躍下台闕之時,就是喪命之刻。隻是有人為了‘屍解飛升’之語,所以將他的屍體藏了起來。而能做到此事的人,當時應該就在翔鸞閣下,或者說,將當時閣下的人都調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台之下守衛的人。”

王蘊。今晚負責禦林軍調集與安排的人。

他們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他。

負責大明宮防衛的左右禦林軍,今晚正是王蘊在統領,在鄂王李潤從翔鸞閣跳下之時,第一個率眾到翔鸞閣後尋找鄂王屍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認為高大五丈的台闕是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的,因此隻在龍尾道和各處進出口設置了兵馬。而翔鸞閣在停止了歌舞之後,所有侍衛全部調離,使鄂王李潤有機會獨自進入翔鸞閣,導致慘劇發生。

三個疑點說完,黃梓瑕將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再不開口。

李舒白沉吟許久,才說:“所以如今,擺在我麵前最大的問題,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後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該如何應對,他身後的那個人。”

黃梓瑕點了點頭,目光在琉璃燈下含著明燦的兩點光芒,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而他推開車窗,側耳傾聽著後麵的馬蹄聲,然後又將車窗關上,緩緩的轉頭看她,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輕輕地搖頭,說,“就算我人走了,心魂也在你身邊,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她的目光中倒映著他的麵容,清晰可見,澄澈無比。

李舒白亦望著她,望著她眼中清湛的光,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說什麽都是多餘。

燈光被琉璃重重折射,暈出水波般的光芒,在他們的周身恍惚晃動。隻此一刻,外界一切都成虛無,至少他們在一起,這片刻寧靜,將所有即將來臨的風雨隔絕在外。

夔王府已在麵前。

他們下了車,站在府門口等待著後麵的宮車到來。

來的人,是皇帝身邊最得力的宦官徐逢翰。他親傳皇帝口諭,今日夔王辛勞,又恐寒夜受驚,可在家休養旬日,朝中事宜可交由他人代勞,待日後再行安排。

一句話,便剝奪了李舒白所有職權。

他卻十分平靜,命景恆陪徐逢翰在花廳敘話,又遣人到書房收拾了各部送過來的文書,將它們封好後存到門房,準備明日一早就發還給各部。徐逢翰拿了封賞,看看門房那一堆公文,暗自怎舌,但也不敢說什麽,立即就上車離開了。

黃梓瑕陪著他走過九重門戶,回到淨庾堂。

堂前鬆柏青青,薄雪之下透出淺淺綠意,在燈下看來,越見秀挺。

黃梓瑕與他輕握一握手,說:“也未必是壞事,好歹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握著她的手,停了許久,才說:“是啊,不過是回到四年前而已。”

黃梓瑕端詳著他的神情,微微笑了出來:“我可不信。”

他也笑了出來,一夜的沉重壓抑,終於也稍微衝淡了一些:“依然是天羅地網,依然是網中那條魚。隻可惜,這條魚如今更肥的同時,身上的鱗片也變硬了。”

所以,到底是漁夫網走這條魚,還是魚掀翻了這艘船,還未可知。

黃梓瑕如今的身份,依然是王府的小宦官。

不過因為大家都知道楊崇古已經變成了黃姑娘,所以也不適合再住在宦官們隔壁了,所以已經住到了淨庾堂不遠的院落中。

回到住處時,已經是五更天了。守夜的侍女長宜看見她便趕緊幫她打水清洗,又說:“昨日冬至,府中發了錢物,不過黃姑娘你按府例還是末等宦官,所以拿到手的東西比我還少呢。明天得趕緊找景翌公公問問去,很快就要發年貨了,到時候又拿最少一份!”

黃梓瑕笑著搖了搖頭:“再說吧,我孤身一人在府中,拿了年貨又有何用。”

何況,誰知道還有沒有這一個年能過。

長宜見她似乎十分疲倦,便也不再說了,隻送她入房休息。

黃梓瑕也覺得自己困倦之極,可是躺下卻無法合眼,隻睜著一雙眼睛,盯著外麵漸漸亮起的天色,眼前閃過無處幻象。

鄂王李潤飄渺如仙的麵容上,眉心一顆殷紅的朱砂痣。

被淩亂地刻在檀木桌沿上的那些字,又被轉拓到字條上。

字條被飛散在風中,與零星的飛雪一起彌漫在整個大明宮中。

他站在欄杆上,轉過身往後一跳,消失在夜空之中。

無從清理的頭緒,無法查明的真相,那些消失在大火中的,又究竟是什麽——

黃梓瑕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僵直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漸漸明亮的天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算該來的總要來,但她卻無法坐以待斃,任由那些彌漫的謎團,將自己覆蓋淹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