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雨雪霏霏(1 / 3)

第68章 雨雪霏霏

黃梓瑕的身體一向很好,然而這一次,終於沒有挨過去,生了一場大病。

她與王蘊就算是未婚夫妻,住到他家也是不合適的,何況如今那一紙婚書已然無效——她的解婚書放在了蜀地,顯然無法交還給他,但王蘊也不以為意。

他將她安頓在永昌坊一個宅邸之中,照顧她的仆婦和下人們都是可親模樣,看見她便點頭而笑,隻是都不說話。

見她似有疑惑,王蘊便告知了她一聲:“都是聾啞人,你不必和他們說話。”

她點點頭,在心裏想,這會是王家的哪裏呢?

禦林軍日常忙碌,鄂王出事之後,京城戒嚴,禦林軍更是長守宮城,王蘊偶爾過來也是匆匆一麵,便馬上又要離開。她在宅邸內休養,直到那一場雪都融化殆盡,天氣大好,才覺得不再見風驚冷,可以裹上厚厚的衣服,出去走一走。

出了庭院往花園走,小園的遊廊壁上,大塊青磚被刻挖成空心,兩邊封了薄透的大水晶,裏麵蓄著水,養著各式各樣的小魚。她慢慢穿過遊廊,左手邊是蒼翠的桂樹,右手邊是一條條魚在壁上搖曳遊動,縱然美麗,也顯得詭異非常。

她忽然明白了這是什麽地方——必定是王宗實當初置辦的宅邸。

她正望著牆壁上一條孤單困在水晶之中的小魚發呆,身後傳來一個含笑的聲音問:“好看嗎?”

她回頭看見王蘊,他正站在淡淡日光之下看著她,唇間笑容溫柔。

她朝他點了一下頭,露出一個暗淡的笑容。

他見她臉色蒼白,氣色依然不好,便過來幫她攏了攏鬥篷,俯頭對她說:“這裏風大,找個避風處曬曬太陽吧。”

她默然點頭,與王蘊順著曲廊一路行去,她隨口問:“這裏是王公公的宅邸嗎?”

王蘊點頭,說:“他如今住在建弼宮那邊,與神策軍駐地較近,這邊便一直空著,也是他讓我帶你過來暫住的。”

她的口氣輕鬆自然:“不知王公公與你,究竟是什麽關係?”

王蘊略停了一停,便說道:“他是王家的分支,隨那一脈的先祖遷出後,那一支幾乎全毀於戰火。他被擄去淨了身,之後便被送進宮做了宦官,後得先帝信任,主持神策軍事務。”

琅邪王家向來清貴自持,而王宗實已是宦官,自然不便讓他認祖歸宗。這些年來王家雖人才凋敝,依然能在朝中佔一席之地,除了王皇後之外,自然也有王宗實的一份功勞。隻是他們絕口不提此事,朝中竟無人得知,如今最有權勢的宦官,竟然是來自琅邪王家。

黃梓瑕低聲道:“這是王家秘事,你原可以不用告訴我。”

“你既然問了,便知道我肯定會告訴你的,”他含笑望著她,眼中滿是包容寵溺,“何況,你也是王家人,也該知道的。”

她不覺有些心虛,咬住唇,輕輕地將頭偏了過去。

王家的仆婦十分聰慧,早已在走廊盡頭叢生的紅涼傘前設了座椅,放好了手爐。紅涼傘早已掛果,經了霜雪之後越發豔麗,綠葉紅果暗藏點點白雪,讓這寒冬都顯得可愛起來。

王蘊將鎏金手爐用錦袱包好放入她懷中,輕聲說:“把手塞進去暖著,可不能再受涼了。”

她點點頭,將手捂在錦袱之內。

日光正暖,照在她身上,曬久了覺得懨懨欲睡。

王蘊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大不了就是說院子裏的花花草草。她後來問:“你今日不用去應卯?”

他這才說:“王公公說待會兒要來探病,我擔心你一個人見他會不自在。”

黃梓瑕閉眼靠在椅背上,說道:“不會啊,王公公很和藹。”

王蘊隻笑了笑,見她似有疲倦,便起身說:“走吧,我們去看看他來了沒有。”

他們到內堂稍待一會兒,便看見王宗實在仆從的接引下過來了。

堂外的明亮日光映在他的身上,明亮得刺眼,顯得王宗實更加蒼白冰涼,一種病態的不染微塵模樣。

他進來,隻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們隨意,一邊轉身示意身後一個麵目清秀的小宦官,讓他送了東西上來。

“聽蘊之說,你喜歡吃櫻桃畢羅,我特命人做了,你嚐嚐味道可好?”

王宗實說話的語調慢條斯理,又親手分了畢羅到碟中,送到她的麵前。可這麽親切的舉止,卻總有一種森冷的感覺。黃梓瑕不敢與他目光相碰,隻低頭說:“現在的時節,能有櫻桃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王蘊笑道:“在驪山溫泉邊種植的,以黑紗障和燈燭調節晝夜,櫻桃樹便會以為春天已至,便誤時開花結果。櫻桃保存不易,又從那邊快馬加鞭送,加上路上折損的,真正能吃的也不多。”

黃梓瑕驚異道:“這可比當初楊貴妃的荔枝更珍貴了。”

王蘊點頭:“蜀地瀘州一帶的荔枝最好,明年五月,我們就可一起過去了。聽說荔枝掛果也是很美的。”

“嗯,綠葉紅果,如瓔珞垂墜,讓人舍不得采摘。”

“你去過瀘州?”

黃梓瑕微點了一下頭,輕聲說:“當初曾有個案子,就發生在荔枝園中。”

王宗實聽著他們的話,也開口問:“黃姑娘迄今為止,辦過多少案子?”

她想了想,還是搖頭說:“數不清了。”

王宗實微眯起眼看她:“但我想,你這些案子之中,除了你家人那一件最讓你刻骨銘心之外,恐怕還有一件,該算是最危險的吧。”

黃梓瑕略一思索,點頭道:“是。王若失蹤的案件。”

涉及王皇後、夔王府、琅邪王家的這一個案子,種種勢力盤根錯節,若不是它們互相之間博弈糾纏,她早已經不在人世。

“你不是運氣好,是眼光好。你對於政治雖未深涉,但嗅覺卻十分靈敏。最重要的是,你有一種夔王也望塵莫及的本事,縱然他能將所有紛繁複雜的線索瞬間記憶入腦,但你卻能在其中迅速地尋找到最關鍵的那一點,追本溯源,一招製勝,”王宗實的聲音很緩慢,依然是那種冰涼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冷漠而又恍惚,“從蘊之父親那裏知道,你一舉揭發了我們十幾年的布局,又全身而退的時候,我便覺得你是個可用之才。不是因為你的斷案推理能力,而是你這種借勢發力的平衡能力。你憑借皇帝對王皇後微妙的感情,維持住了這個天平,自己卻站在這個杠杠的正中間,毫發無傷——這一方麵,或許是夔王的幫助,但最重要的,還是你自己天生的嗅覺與敏銳。這一點,即使我在你這個年紀,也無法做到。”

黃梓瑕抿唇沉默片刻,才抬頭勉強笑道:“王公公謬讚。實則是那時我親人俱喪,心如死灰,所以並不懼死,任意妄為。我隻是蒙頭亂撞,能僥幸活命,全是運氣而已。”

“官場上的人,有運氣也是一種本事。盡管你冒犯了我們王家,但在我知道你就是蘊之的未婚妻黃梓瑕時,我依然覺得,如今的王家,能遇上你,也是一種運氣,”王宗實唇角現出一絲縹緲的笑意,緩緩說道,“在蘊之前往蜀地之時,我曾對他說過,若不能得到你,便毀了你……”

王宗實的目光轉向王蘊,王蘊點頭,又遲疑道:“但終究,我無法與你為敵,也無法傷害你。”

黃梓瑕心下掠過無數過往虛影,想到他與自己過往的一切,知他所言不虛,心中不覺又是感動又是悲哀。許久,她才勉強說道:“我知道……一直以來,多承王公子關照。”

王蘊搖頭微笑:“為何說這麽見外的話?”

他停了停,又問:“你可還要介入鄂王的那個案子嗎?”

黃梓瑕默然低頭,說:“夔王之前曾幫我洗清親人冤屈,如今我雖然已不在他身邊,但畢竟承了他的恩,若有機會,我也該竭力報答。”

王宗實笑而不語。

王蘊則說道:“此事皇上正交由王公公負責,你如今還需休養,等身體好些了,還需你幫助王公公呢。”

王宗實這才緩緩點頭,說道:“正是。此案如此重大,聖上也是頗為關注。然而斷案推理我本不擅長,一切便交托給你吧。明日我會與三法司打招呼,正式讓你接手此案。”

她微微點頭,低頭看盞中櫻桃畢羅殷紅晶瑩,與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相映仿佛,讓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腕,將自己手上那兩顆紅豆,悄悄藏在了衣袖之中。

她的心口,有無數低暗的雲氣嫋嫋彌漫,一種莫名的酸楚讓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喉口哽咽,幾乎連呼吸都無法持續下去。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的神情,說:“黃姑娘一人獨居此處,恐怕會寂寞,姑娘家應該都喜歡點小玩意,因此我特意為你準備了一件小禮物。”

王宗實果然摯愛養魚,送給她的也是兩條紅色小魚,養在清水淩淩的水晶瓶之中,拖著薄紗般的尾巴搖曳,赫然是一對阿伽什涅。

“這魚繁殖極難,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魚卵,所以世間稀少。但我自天竺一位高僧那裏學得秘法,繁育了一批,”他說著,將水晶瓶遞給她,又說道,“阿伽什涅好在生命力極強,隻要不離了水,平時給點吃的,便能活過百年。你可隨便養著玩,隻是魚卵難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產卵時可告訴我,我親自來收取。”

黃梓瑕將水晶瓶收起,起身謝了他,說道:“公公真是愛魚之人。”

王宗實看著那兩條在瓶中遊曳的小魚,徐徐道:“願我來生,也能如魚一般,無知無覺,無記無憶,就此在淺水中活過一世。”

黃梓瑕畢竟年輕,身體底子好,即使凍出了一場病,但不幾日也痊愈了。

雖然王宗實送了她兩條小魚,但黃梓瑕對魚並沒有那麽喜愛,整日在室內對著小魚更是不可想象。王蘊分身乏術,來看黃梓瑕的時間也都十分倉促,更不可能帶她出去轉轉。

幸好如今得了王宗實的口信,她在三法司也查看了各種卷宗,但所有在場人的口供與描述都與自己當晚所見相合,並無任何進展。

唯一的安慰,隻是如今三法司還不敢對夔王發難,案情雖無進展,但夔王的處境尚且平穩。隻是他如今推卻了一切事務,深居簡出,不理外界紛紜,而朝廷也正不知如何處置此事,尚在商議,局勢膠著。

某日從大理寺回來,黃梓瑕身著男裝,沿著熟悉的長安街道上,慢慢走回永昌坊。

時近年關,東市西市滿是人,紛紛擾擾的流言早就傳遍了長安,連帶著各坊的氣氛也沉沉壓抑,所有人都在議論此事。

她進了一個街邊茶棚喝茶,聽到無數人在講述夔王逼死鄂王的那一場慘劇,有添油加醋的,有捕風捉影的,但所有人都說,看來夔王是真的被龐勳附身,要傾覆李唐天下了。

有人詭秘道:“依我看,夔王怕是真被鬼神所迷啊,不然的話,鄂王如何會拚將一死,揭發夔王?”

也有人激憤道:“夔王定是被冤枉的!這些年他輾轉徐州、南詔、隴右,哪一次不是為李唐天下征戰?”

更有人似有內幕:“此事另有內幕,隻是我不敢說,連朝廷也不敢說。你們可知此次風波最重要的一點何在嗎?當然就是——鄂王跳樓,在半空中飛化消失了!”

於是圍繞著鄂王消失之謎,眾人又開始爭吵,到底是先帝還是太祖顯靈、究竟是屍解還是飛升、他是位列仙班了還是肉身成佛了……

眼看一群人爭論得不可開交,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幹一場了,黃梓瑕便結了帳,走出了茶棚。

天氣寒冷,辦年貨的人卻多,西市一片熱鬧繁華。她走走停停,經過那家易氏裝裱行時,往裏麵一看,那個被周子秦毀了畫的老頭兒還在打盹,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黃梓瑕料想他的畫或許已經修複了,正在邁步準備進內詢問的時候,有人跳出來,一下拍在她的肩上:“崇古!我可算找著你了!”

在大冷天還這麽活蹦亂跳的人,自然就是周子秦了。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有點不敢相信:“子秦,你怎麽每日都在外邊閑逛?”

長安這麽大,怎麽偏偏自己隔三岔五要和他見麵。

周子秦得意地笑道:“當然是我料事如神啦!哎,前幾天我去王府找你,結果聽說你離開了,我一時真不知道究竟要上哪兒去找你。後來一想,你說不定會來看看那張展子虔的畫究竟能不能修複,所以我就一直蹲在這兒等著,等了好幾天啦,無聊死我了,不過可算把你揪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