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苦笑道:“那可真湊巧。”其實她真的隻是無意中走到這裏的。周子秦還沉醉在料事如神的自我陶醉之中,黃梓瑕便問:“那幅畫弄好了嗎?”
“好啦,前幾天昭王府的人來取畫時,我在旁邊看到了,真的是毫無痕跡,宛然如新!”
“用了多久?”
“三四天吧……第四天的下午我看見易老頭兒把它拿出來的。”
“哦……”她應了一聲,轉身向著前方繼續走去。
三四天,不可能有人敢在夔王的眼皮底下取走符咒,冒險用這麽多天來改變符咒上的圈記。
前麵不遠,便是呂氏香燭鋪。
她抬頭看向前方,驟然看見了站在呂氏蠟燭鋪對麵樹下的,那條熟悉身影。
滴翠。
她戴著一個帷帽,站在樹下,朝裏麵偷偷看了幾眼,然後轉身貼著牆邊,慢慢地走著。
黃梓瑕恍然想起,上一次,她在這裏曾見過滴翠。那時她還以為自己是一晃眼看到了個相似的女孩子,認錯了人。可如今,她卻肯定地認出來,即使她戴著帷帽遮去了自己的麵容,但那身影確確實實就是滴翠。
周子秦的眼睛瞪大了,悄悄地在她耳邊問:“你覺得……那個姑娘的背影是不是有點像……”
他話音未落,黃梓瑕已經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滴翠也知道自己應該隱藏行藏,因此腳步不停,隻往小巷中行去。在走到一條無人的巷口之時,她在巷子中間,而黃梓瑕在巷口,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呂姑娘。”
她身體一顫,猛然驚起,向著前方巷尾狂奔而去。
黃梓瑕趕緊追去,說:“你別慌,我是楊崇古,夔王府的小宦官,你還記得我嗎?”
周子秦也大喊:“是啊是啊,我是周子秦啊!張二哥的好朋友,你別怕啊!”
滴翠明明聽到了,腳下卻隻微微一頓,又拚命地往前狂奔而去。
黃梓瑕大病初愈,追了幾步便氣息急促,胸口痛得要命,隻能扶牆停了下來。
周子秦本來要繼續追向前,但一看見她捂著胸口喘氣,臉色蒼白難看,擔心她的身體,便趕緊停了下來,候在她的身邊。
已經跑到巷尾的滴翠,看見他們停了下來,她也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看。見他們沒有再追來,滴翠猶豫了一下,然後突然蹲下身,撿起地上一根樹枝,在牆上用力畫了幾下,然後轉身就跑。
黃梓瑕徒勞地叫著“呂姑娘”,她卻再不回頭。
黃梓瑕靠在石牆上,喘了一會兒氣,然後扶著牆一步步往前挪去。
周子秦早已跑到滴翠畫過的地方,研究著那上麵的東西。她慢慢走到巷尾,看向牆壁。
黃泥糊的牆壁,被樹枝畫出一個泛白的標記。
是一個字,北。而在北字的左下角,有一個“∟”符號,將北字包了左邊和下麵,露出上麵和右麵兩邊。
“包了半邊的北,是什麽意思啊?”周子秦撓頭問。
黃梓瑕看著,拾起一根樹枝將它劃得麵目全非,幾乎把黃泥刮掉了一層,再也看不出原來模樣。
周子秦回頭問她:“崇古,你知道嗎?”
她淡淡說道:“你還記得嗎?滴翠出身於小戶人家,應該不太認得字。”
周子秦茫然:“不認識嗎?可是……可是她不是剛剛還寫了個‘北’字嗎?”
黃梓瑕隻顧著往前走,仿佛沒聽到一般。
周子秦急了,趕緊跑來抓住她的袖子,說:“不管她寫的是什麽意思,總之,這麽大的事情,我們得趕緊去告訴張二哥家啊!走吧走吧!”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問:“需要說嗎?”
“怎麽可以不說!張二哥找她都快找瘋了,我們要是還不告訴他,那還能算是朋友嗎?不!就算不是朋友,普通路人也該告訴他啊!”
黃梓瑕見他急得都快跳起來了,也隻能說:“好,走吧。”
張行英今日居然正在家中。
他開門看見他們,頓時又驚又喜,問:“黃姑娘,你怎麽來找我了?你……你怎麽不回王府了?”
“哦……最近有點事,”她含糊地回答,“倒是你,今天怎麽不在王爺身邊?”
“王爺最近都在府中,他對我們說,左右無事,家在京城的可隨時回家看看。”
“哦。”黃梓瑕與周子秦隨他進了院內,看著院中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地麵,依然清淩淩的水溝,轉移了話題:“你家還是打理得這麽好。”
張行英隨口說:“是啊,家裏總要幹淨些好。”
黃梓瑕問:“你爹身體不好,哥嫂又都在香燭鋪,是你打掃的?”
張行英張了張嘴,然後說:“是,是啊……”
黃梓瑕看看屋內,輕聲問:“你爹身體可還好?”
“還好,雖然已是無法痊愈,但將養了這麽久,眼看著該好起來了。”張行英的臉上終於露出開朗神情。
“那就好啦,老人家的身體,可要小心看護著。”黃梓瑕在院子中的葡萄架底坐下,落完了葉子的葡萄架隻剩得幾根夭矯的藤蔓,糾纏在竹架之上。
周子秦則一把拉住張行英的手,低聲問:“你知道嗎?我剛剛在西市,看見滴翠了。”
張行英頓時愕然,怔在那裏許久,才趕緊跑去將門一把關上,結結巴巴問:“黃姑娘和你……和你看見滴翠了?”
周子秦用力點頭,說:“可能她擔心我們會泄露她的行蹤,所以一看見我就逃走了。”
張行英瞠目結舌,許久才慢慢坐下來,低聲問:“所以你們……你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但她應該就在長安,我已經在西市見到了她兩次。”黃梓瑕說。
張行英趕緊說:“那我,我去找找。”
周子秦緊張說道:“她依然還是皇上要怪罪的人,你可要小心點。如今夔王要保你也不便呢。”
張行英臉色僵硬,隻能連連點頭,說:“我知道了,我去找她……”
從張行英家出來,黃梓瑕與周子秦在路口告別。
周子秦忙問:“那你現在住在哪裏?我要找你的話,該去哪邊?”
黃梓瑕想了想,終於隻能坦誠說:“我住在永昌坊,王蘊替我找的住處。”
“王蘊?”周子秦先是眨了眨眼,然後又鬆了一口氣,興奮地說,“你看吧,我就知道王蘊不可能退婚的。說到底,你們畢竟是未婚夫妻嘛。”
黃梓瑕苦笑,胡亂點了點頭,說:“有事就來找我吧,坊間第四口水井邊王宅就是。”
與周子秦分別之後,她一個人向著永昌坊而去。但在走到永昌坊門口時,猶豫了片刻,她又繞過了,向著大明宮走去。
王蘊今日正在大明宮門口,轉了一圈之後正準備回駐地去,卻見黃梓瑕走了過來。
他下馬向她走去,笑道:“今日看來精神好多了,最近在各部有什麽發現嗎?下次記得要帶個人一起出來。”
“有你們在,長安自然長久安定,還需要帶人嗎?”她說道。
王蘊見身後有人探頭探腦,便示意她與自己到旁邊去,問:“怎麽啦?”
她有點詫異:“你怎麽知道我有事找你。”
“沒事的話,你怎麽會主動找我,”他說著,眼中閃過一絲黯淡,但隨即又笑了出來,“來,說一說。”
黃梓瑕的心中,不覺因為他的笑容而浮起一絲淡淡愧疚。但隨即她便咬了咬唇,問:“皇上最近……對同昌公主一案,可有什麽指示嗎?”
王蘊思忖道:“自同昌公主入葬陵墓之後,宮中為了寬慰聖懷,都避而不談此事,聖上也該振作起來了吧。”
“唔……”黃梓瑕若有所思,又問,“那麽,聖上可提過,那個凶手女兒的事情嗎?”
“這倒沒有。隻是已經有了旨意,有司應該也會一直關切追捕的事情吧。”
黃梓瑕默然點頭,王蘊看她的神情,便壓低聲音問:“你見到呂滴翠了?”
“還不敢確定。但若你在街上巡查的話,是否可幫我留意一二?”
“好。”他隻簡短地應了一個字,卻毫不置疑。
黃梓瑕感激地望著他,輕聲說:“多謝你啦。”
“為什麽這麽見外呢?”他低頭望著她,眼中盡是笑意。
黃梓瑕隻覺得愧疚無比,隻能低下頭,向他說了告別,默然轉身離開。
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麽奇怪。黃梓瑕可以在香燭鋪前兩次看到滴翠,而王蘊、張行英、周子秦三人在京城中,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滴翠的蹤跡。
“那就別找了吧,找到了也未必是好事,或許還帶來麻煩。”王蘊幾天後過來找她說。
黃梓瑕點頭,見他鬢發上沾染了水珠,便問:“外邊下雨了嗎?”
“一點小雪,化在發上了。”他不經意地拂了拂。
黃梓瑕看著外麵似有若無的碎雪,便將爐火撥旺一些,說:“這樣的天氣,何必特地來一趟和我說這個呢?”
“因為,想見你了,”他笑著,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端詳許久,又輕聲說,“鄂王那個案子也沒什麽進展,你一趟趟跑各衙門,我擔心你太過辛勞了,可要記得休息。”
黃梓瑕在他的注視下,微覺窘迫,隻能將自己的目光轉向一旁,看著水晶瓶中那一對阿伽什涅,說:“還好,有時候也看看王公公送給我的小魚。”
“你不會整天閑著沒事就喂魚吧?我看看有沒有長胖。”他笑道,將水晶瓶拿起在眼前端詳著。又轉頭看著她:“糟糕,魚和人都這麽瘦,是不是因為天氣不好老是在下雪?”
黃梓瑕也不由得笑了,說:“雪花說,我可真冤枉,什麽時候魚長不大也要歸我管了。”
他笑著看看手中的小魚,又笑著看她。他看著她臉上尚未斂去的笑意,看著那晶亮的雙眼,微彎的雙眉,上揚的唇角,不覺心口湧起淡淡的一絲甜意。
他輕輕將瓶子放在桌上,低聲叫她:“梓瑕……”
黃梓瑕微一揚眉看他。
他卻又不知自己想和她說什麽,仿佛隻是想這樣叫一叫她的名字,仿佛隻是想看一看她的目光轉向自己時的模樣。
許久,他才有點不自然地說:“其實,不是來說呂滴翠的事情。”
“咦?”黃梓瑕有點詫異。
“是皇後要見你。”
黃梓瑕頓時詫異,問:“皇後殿下找我?有什麽吩咐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是女官長齡過來傳達的,皇後讓我帶你去見她。”
在細密的雨雪之中,黃梓瑕跟著宮女走上了大明宮蓬萊殿的台階。
王皇後安坐在雕鏤仙山樓閣的屏風之前,一襲晚霞紫間以金線的衣裙,耀眼生輝。整個天下也隻有她襯得起這樣金紫輝煌的顏色。
所有人都退下之後,偌大的殿內,隻剩下她們二人,顯得空蕩孤寂。黃梓瑕看見鎏金博山爐內嫋嫋升起的香煙,令殿內顯得恍惚而迷離,王皇後的麵容如隔雲端,令她看不真切。
隻聽到王皇後的聲音,平淡而不帶任何感情:“黃梓瑕,恭喜你沉冤得雪,為家人報仇。”
黃梓瑕低頭道:“多謝皇後殿下垂注。”
“聽說,你此次去蜀地,還連帶破了一個揚州妓家的案子?”
黃梓瑕聲音波瀾不驚,應道:“是。揚州雲韶苑一個編舞的妓家,名叫傅辛阮,到蜀地之後身死情郎齊騰之手。她的姐妹公孫鳶與殷露衣為復仇而合謀殺了齊騰。如今因蘭黛從中周旋,她們該是保住了性命,最終流放西疆了。”
“多可惜啊……人家姐妹情深,本可以復仇後照常過日子,大家都相安無事,怎麽偏偏又是你來蹚這趟渾水。”王皇後的聲音,略帶上了一絲冰涼。
黃梓瑕低著頭,纖細的腰身卻挺得筆直,隻不動聲色說道:“法理人情,法在前,情在後。若有冤情,衙門有司自會處理,何須他人動用私刑?”
王皇後盯著她許久,緩緩站起,走下沉香榻。
她在黃梓瑕麵前停下腳步,盯著她許久。黃梓瑕還以為她會斥責自己,誰知她卻輕輕一笑,說道:“那也得運氣好遇上你,對不對?若是這回你不到蜀地,你以為傅辛阮的死,真的能有人替她申冤?而公孫鳶與殷露衣聯手做下的案件,又有誰能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