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雨雪霏霏(3 / 3)

黃梓瑕低聲道:“天理昭昭,自有公道。”

“有時候,我覺得你若不出現的話,可能很多事情就會好很多,”王皇後繞著她走了一圈,又緩緩道,“但有時候,若沒有你的話,或許有些事情,永遠都不可能知曉真相。而我——剛好也有需要真相的時候。”

黃梓瑕向她深施一禮,沉默等待著她下麵的話。

王皇後直視著她,徐徐說道:“至少,你曾替我收好一個頭骨,讓那可憐的孩子可以成為全屍。”

王皇後的聲音,似乎微微輕顫。她抬頭看見王皇後那雙幽邈的眼中,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汽,在她平靜的麵容上,仿佛隻是錯覺。

還沒等她看清,王皇後已經將自己的麵容轉了過去:“說起來,你最擅長破解各種不著頭緒的怪事,而京中,如今最轟動的怪事,應該就是鄂王自盡了吧。”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此事怪異之處,令人難以捉摸。”

“雖然京中人人都在議論,但我想,能知曉其中真相的,或許,除了鄂王之外,恐怕也就隻有你了。畢竟,如今王公公接手了這個燙手山芋,他得給皇上一個交代。”王皇後說著,緩緩向著旁邊踱去。黃梓瑕不明就裏,猶豫了一下,見她不言不語一直往前走,便趕緊跟上了。

出了蓬萊殿後門,前麵是狹長的小道,一路迤邐延伸向前。長齡站在門口等著她們,將手中的雨傘一把交給她,一把撐開遮在王皇後頭上。

王皇後看也不看黃梓瑕,隻提起自己的裙角,向著前麵走去。黃梓瑕見她下麵穿的是一雙銀裝靴,知道她早已準備好帶自己出去的。幸好今日她進宮時,穿的也是一雙短靴,倒也不怕雨水。

一路青石小道,落了一兩點枯葉。雨雪交加的禦園中,寒冷與水汽讓所有人都窩在了室內,道上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黃梓瑕跟著王皇後,一直向前走去。

直到前方出現了台階,王皇後向上走去。她抬頭看向麵前這座宏偉宮殿,卻發現原來是紫宸殿。朝野一直說出入紫宸殿必須經過前宣政殿左右的東西上閣門,故進入紫宸殿又稱為“入閣”,卻不料在蓬萊殿後還有這樣一條隱秘的道路可供出入。

王皇後帶著黃梓瑕走到內殿門口,長齡便收起雨傘,止住了腳步。王皇後也不看黃梓瑕一眼,顧自走進了一扇小門內。黃梓瑕跟進去才發現,這是一間四壁雕花的隔間,陳設極其簡單,隻有一座小榻,榻前一個小幾,上麵擺了筆墨紙硯。

王皇後在榻上坐下,隨意地倚靠在上麵。

黃梓瑕見室內再無別物,便隻能靜靜站立在旁,見王皇後不言不語,她也不動聲色。

忽然,隔間的那一邊,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徐逢翰的聲音傳來:“陛下,夔王來了。”

這聲音很近,幾乎就在耳畔一般。黃梓瑕悚然一驚,轉頭看向左右,卻發現聲音傳自隔壁。

皇帝的聲音自旁邊傳來:“讓他進來吧。”

她輕輕走到雕花的隔間牆壁之前,發現雕花之間夾了一層厚不透光的錦緞,看來,隔間與皇帝正殿之間應該是隻有一層錦緞兩層雕花,其餘全無隔礙,難怪聲音如此清晰便傳了過來。

黃梓瑕在心裏想,眾人都說皇帝個性軟弱,身體又不好,朝中事多由王皇後決斷,看來皇帝也直接授意她可以隨時到這邊來旁聽政事了——隻是在王皇後被貶斥太極宮之後,她又再度回來,皇帝對她應該也是有了戒心,如今這閣內,看來也許久不用了。

她正想著,外間傳來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清朗澄澈:“臣弟見過陛下。”

多日不見,再度聽見他的聲音,她頓覺恍如隔世,瞬間怔在了那裏。

王皇後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靠在榻上閉目養神去了。

旁邊皇帝與李舒白的聲音清晰傳來,兩人畢竟是兄弟,敘了一會兒家常之後,皇帝才問:“七弟那邊……如今有什麽線索嗎?”

李舒白默然頓了片刻,才說:“陛下遣王宗實調查此事,他也到臣弟處詢問過。但臣弟對此委實毫無頭緒,因此並未能給他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

“嗯……”皇帝沉吟片刻,又問,“如今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種種流言對你極為不利,不知王宗實調查到如今,又有何對策?”

李舒白說道:“王公公讓臣弟交付神武、神威等兵馬,以杜絕天下人悠悠之口。”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皇帝倒是一時無言,場麵氣氛也尷尬了起來。

黃梓瑕隻覺得掌心滲出了些微的汗水,她將頭抵在鏤花隔間牆壁上,心裏想,此事自然是皇帝授意,如今李舒白將此事定義為王宗實擅作主張,不知皇帝又是否會在此時顯露出自己的真意,而夔王今日又是否已經有了全身而退的辦法?

但隨即又想,李舒白這樣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人,自己又何必替他擔心呢。

果然,皇帝終究還是打著哈哈,說:“些許小事,你與王宗實商議便可,朕就不替你勞心了。”

“多謝皇上,”李舒白說著,略沉默片刻,又說,“臣弟如今推卻了朝中許多大事,雖一身輕鬆,但是對於七弟的案子,還是牽腸掛肚。畢竟王宗實雖是皇上近身重臣,極為可靠,但他之前並未擔任過法司職責,皇上讓他主管此案,或不太適宜?”

“我知道,若說這種事情,你身邊以前那個小宦官楊崇古,原是再合適不過,”皇帝歎道,“可也沒辦法,他畢竟是你身邊人,總得避嫌。此外,大理寺與京兆尹都與你關聯莫大,朝臣無人敢舉薦;刑部尚書是王麟,因他之前與皇後之事,朕雖不能明著處理,但他也已經準備告老還鄉;禦史台那一群老家夥隻會打嘴仗,遇上這種事早已手足無措。朕思來想去,朝中大員竟無一可靠人選,隻能找一個與你平日來往不多的王宗實,畢竟他是宦官內臣,朕也有此事乃朕家事的意思。”

“如此甚好,多謝皇上費心,”李舒白見他解釋這麽多,便知他是不肯換人的,也就不再說,轉換了話題,“不知王公公是否派人去七弟府上查過了?”

“應該吧,朕最近心中也因此事而頗為憂心,頭疾發作,無暇過問,”皇帝說著,又歎了口氣,“朕最看重的兄弟本已隻剩得你與七弟、九弟,如今七弟又……唉,為何他會尋此短見,又為何在臨死前說出如此驚人之語,如此形容四弟你……”

李舒白默然道:“臣弟想此事必有內幕,隻是如今尚不知曉而已。”

“相信假以時日,此事必定會水落石出。朕不會看錯你,隻盼世人到時候也能知曉四弟的真心。”

李舒白垂眸望著地上金磚,隻能說:“臣弟多謝陛下信賴。”

“隻是,朕心中畢竟還是有所擔憂。四弟,如今神威、神武兵已戍守京城三年,按例該換,當年徐州兵卒便是滯留思鄉而嘩變,如今你又不便出麵——是否該先找他人妥善處理此事?”

彎彎繞繞到這裏,今日的正劇終於上演。身在隔壁的黃梓瑕也知道,皇帝今日召李舒白來,其實就是想要說這一件事。而話已挑明,李舒白就算再抗拒,又能如何拒絕?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雕花的隔板,感覺到自己掌心的汗已經變得冰涼。

而李舒白的聲音,也不疾不徐地傳了過來:“陛下既然為天下萬民安定著想,臣弟敢不從命?”

皇帝一直壓抑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少許,透出一股難以抑製的興奮來:“四弟,你果然答應了?”

“是,陛下所言,臣弟自然莫敢不從,”李舒白起身,向皇帝行禮道,“但臣弟有個不情之請。”

“四弟盡管說。”皇帝見他彎腰行禮,便站起身,抬手示意他免禮。

李舒白抬頭看著他,說道:“神武軍等由臣弟奉皇上之命重建,如今換將隻需皇上一聲令下即可。但臣弟於蜀地曾兩次遇刺,雖到了京中,但亦感虎伺在旁,無法安心。還請陛下允臣弟將此事推遲數月,臣弟自會安撫士卒,待一切風平浪靜,再行調遣,陛下認為如何?”

皇帝臉色微變,正要說什麽,冷不防忽然胸口作惡,原先站起的身體頓時跌坐了下去。

李舒白反應極快,見他身體一歪要傾倒在椅外,便一個箭步上來扶住了他。皇帝呼吸急促,身體顫抖,加之臉色煞白,冷汗眼看著便從額頭冒了出來。

侍立在旁的徐逢翰趕緊上來,從旁邊抽屜中取出一顆丸藥,用水化開了,伺候皇帝喝下。

等皇帝扶著頭,歪在椅上平定喘息,李舒白才微微皺眉,低聲問徐逢翰:“陛下的頭疾,怎麽較之以往更甚了?”

徐逢翰低頭哀歎,說:“禦醫都在用心看著,外麵民間名醫也不知找了多少個,可就是沒有找到回春妙手。”

李舒白問:“如今發作頻繁嗎?多久一次?”

徐逢翰還沒來得及回答,皇帝已經說道:“無可奈何,就是老毛病。這頭疾……當初魏武帝也有,縱然他雄才大略,文武雙全,天下之大……又有誰能幫他治好呢?”

李舒白見他痛得聲音顫抖,卻兀自忍耐,不由得說道:“陛下須善自珍重,臣弟想天下之大,總該有華佗妙手,回春之術。隻要皇上吩咐下去,讓各州縣尋訪專精頭疾的醫生進京會診,定能找到對症之方。”

皇帝抱著自己的頭,呻吟不已。許久,才斷斷續續說道:“罷了,你先去吧。”

黃梓瑕回頭看王皇後,卻見她依然一動不動倚在榻上,隻眯著一雙眼睛看著窗外,神情平靜至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等感覺到李舒白退下,王皇後才站起身,推開殿間隔門,頓時如換了個人般步履踉蹌,急忙走到皇帝身邊,一把抱住他,淚光盈盈地哀聲叫他:“陛下,可好些了嗎?”

皇帝握著她的手,咬著牙熬忍,可豆大的汗珠還是從他的額頭滾落下來。王皇後一把摟住他,撫著他的臉頰叫道:“陛下,你忍著點……這群無用的太醫,養著他們又有何用!”

黃梓瑕見王皇後說著,又將自己的手掌遞到皇帝口邊,哭著說道:“陛下可不能咬到自己舌頭,您就先咬著臣妾的手吧!”

旁邊徐逢翰趕緊將她拉開,說:“殿下乃萬金之軀,怎麽可以損傷?咬奴婢的不打緊……”

黃梓瑕靜立在旁邊,看著王皇後臉上的眼淚,隻覺尷尬不已。

皇帝服下的藥似乎起了效果,雖然還用力抓著王皇後的手,但喘息已漸漸平息下來,王皇後與徐逢翰將皇帝扶起,給他多墊了一個錦袱。

皇帝才發覺自己失控之下,指甲已將王皇後的手掐得極緊,她卻一直忍著不吭聲。他歎了一口氣,雙手輕揉著她那隻手,眼睛轉向黃梓瑕辨認許久,才問:“皇後身後這人……看著不像長齡她們?”

黃梓瑕趕緊行禮,王皇後不動聲色說道:“是外間新來的小宮女,我帶在身邊熟悉一下。”

“哦。”皇帝也沒再問,闔上了眼。

徐逢翰小心問:“皇上可要回內殿休息?”

他點點頭,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腿。徐逢翰會意,趕緊上來攙扶著他,往後殿挪去。徐逢翰身材雖然算得高大,但皇帝豐潤,他一人扶得頗為艱難。王皇後趕緊去搭了把手,將他送到後殿去。

黃梓瑕隻覺得自己後背,有微微的冷汗滲了出來。

王皇後今日讓她過來的用意,她終於明白了。

皇帝的頭疾,已然非常嚴重。不僅視力受損,辨認不出她這樣不太熟悉的人,而且連行走也十分困難了。隻是還瞞著宮中內外眼線,恐怕隻有徐逢翰和王皇後才知曉此事。

而——他秘而不宣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他還有要完成的事情。如今太子年幼,皇帝一旦重病,皇權的交接自然岌岌可危。而在皇帝的心目中,對這個皇位威脅最大的人,會是誰呢?

她還在想著,王皇後已經從後殿出來,對她說道:“叫伺候皇上的宮人們都進來吧,皇上安歇了。”

黃梓瑕應了,快步走到殿門口,通知所有站在外麵的宮女與宦官都進來。外邊雨雪未停,寒風侵襲進她的衣裳,一身未幹的冷汗頓時冰涼地滲進她的肌膚,令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