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走下台階,伸出一隻腳,踏在冰麵之上。
不知道這冰麵有多厚,她踏上去,是否會就此墜入,被冰水覆沒,從此再也不需要麵對這些洶湧如潮的可怕未來。
然而她隻緩緩一怔,便將自己的腳收了回來。她轉身走入閣內,將那個放置符咒的木盒取了出來。
與上次在木匠那邊看見的一樣,九九八十一個空格,八十塊字碼。這上麵的字,毫無邏輯順序,那一次湊巧拚成的這個盒子,就算是製作這個盒子的工匠,也斷然不可能在那倉促之間記下這毫無聯係的八十個字。
她的手在上麵移動,被她帶動的字碼,那些混亂的字如同拚圖般一個一個移動,卻始終打不開盒子,堅牢無比。
一個需要無數次嚐試才能打開的盒子,她又何必去試呢?
她歎了一口氣,將盒子放回原處,卻看見一條映在書架旁邊的影子。
她轉頭看去。張行英站在門口,麵目晦暗地看著她。廊外懸掛的宮燈逆光斜照,將他的麵容模糊成一片黑影,唯有那一雙眼睛中的模糊亮光盯著她。
黃梓瑕隻覺得有一股冰涼的氣息從她的腳跟升起,直衝腦門。她勉強控製住自己的氣息,將雙手緩緩收了回來,不動聲色地轉過身看他:“張二哥。”
張行英走進來,問:“黃姑娘,你在找什麽?”
黃梓瑕若無其事地說:“我想看一看那張符咒,不過看來這盒子很難打開。”
“嗯,這盒子是王爺重要的東西,如今王爺不在,你還是最好不要動吧。”張行英說著,抬手去將盒子往架子裏麵推了推。
黃梓瑕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朝外走去,一邊疲倦地問:“張二哥來這裏什麽事?”
“今日我負責王府巡邏,”張行英皺起眉頭,又說道,“你回來了,就早點歇息吧。就算你為王爺殫精竭慮,但總不能不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多謝你,張二哥,”黃梓瑕點點頭,低聲說,“但我還得回去,不能待在這裏。”
張行英用擔心的目光看著她,說:“外麵似乎已經宵禁了,我送你過去吧?”
“這倒沒關係,我有王府令信在。”黃梓瑕說著,與他一起踏著枯幹的草莖向門口走去,“張二哥,你經常值夜嗎?”
“還好,五天輪一次,”他說著,仰頭看著滿天星鬥,長長出了一口氣,說,“雖然王爺不在府中,但我們還是得盡忠職守,以免王爺回來之後,又要憂心毫無章法的府內。”
黃梓瑕點點頭,說:“對啊,總不能他不在,王府就亂了。”
張行英忽然停下腳步,低聲問:“黃姑娘,你可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見到王爺?”
黃梓瑕默然搖頭,說:“我哪裏認識宗正寺的人呢?”
“子秦那邊,有辦法嗎?”他又問。
黃梓瑕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張行英歎了口氣,然後說:“也不知王爺如今怎麽樣了,在裏麵是否需要什麽東西,我們又該不該去打理一下。”
“這些我們哪裏知道呢?一切隻能靠景翌他們打理了,”黃梓瑕說著,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問,“你有什麽辦法呢?”
張行英也是搖頭,兩人都是沉默。
張行英送她出了王府,站在門口目送她一路西去。
黃梓瑕走出許久,回頭看去,發現張行英還站在街口,一直注視著她。見她回頭,他朝她揮揮手,說道:“黃姑娘,一路小心。”
她點點頭,裹緊身上鬥篷往前走。
她默然走著,寒風迎麵,長安各坊的燈火,在眼前漸顯模糊。通紅的燈光讓她想起成都府的那場大火。
在火場之中用自己身軀為他們打開一條逃生之路的景毓,臨死前握著張行英的手,殷切看著李舒白的目光,至今還在眼前。
她想著那目光,忽然之間渾身顫抖,虛汗直冒。
她的右手不自覺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企圖將自己這種可怕的念頭壓下去。
但她終究無法拋開,冷汗沿著脊背緩緩滑下來,全身冰冷,腦子卻越發清晰起來。
那張符咒,那張藏入密盒之後,還會冒出詭異紅圈的符咒。
她斷然不信是鬼神之力。她知道,總得有個能接近密盒的身邊人,而且,在那個人死之前,一定要找好繼任的人。
奄奄一息的景毓,以最後絕望的目光看著李舒白,將張行英交托在他的身邊。當時景毓唇邊那一絲欣慰的笑意,曾讓她濕了眼眶,而如今想來,卻讓她冷汗涔涔。
難道——
為他們付出生命的景毓,最後卻隻是陰謀中奮不顧身的那一顆棋子?
沉默靦腆、高大可靠的,她所有朋友中最為單純的那一個人,真的,會做出令她不可想象的事?
黃梓瑕回到王宅,不知是因為外邊的寒冷還是什麽,意識有些模糊。仆婦們趕緊給她打來熱水,又給她生了旺旺的火爐,被褥中塞了湯婆子,伺候她睡下。
然而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還在眼前重演,讓黃梓瑕根本無從入眠。
幻象糾纏著她,整夜輾轉反側。她看見李潤將那柄魚腸劍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口;看見景毓最後那一抹慘淡的笑意;看見張行英在端瑞堂曬藥的地方高高揚起手臂翻抖著晾曬的草藥;看見滴翠在小巷的盡頭給她留下的那個記號——
北,左下角被包住的一個北。
不太識字的滴翠,不知從何而學來的這一個字,寫得那麽怪異,她卻一眼就領會了這意思。
她知道了什麽,讓他們盡快逃離,不要卷入這個可怕旋渦。可惜她不信滴翠,也完全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何等巨大的陰謀。如今天地翻覆,她再想起滴翠的那一個字,才明白,滴翠早已預先知曉了這場風暴。
黃梓瑕僵直地躺在床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逼迫自己思考得再深入一點。
張行英……張二哥,他真的是潛伏在他們身邊的埋伏嗎?在必要的時候,他真的會出來給他們致命一擊嗎?
那偷出魚腸劍,讓鄂王自盡來誣陷夔王的行為,究竟是他幹的,還是別人幹的,如今,一切都並無證據。
之前,在蜀地的時候,她曾與李舒白隱約察覺到張行英的可疑之處,但也隻是隱約感覺而已。如今她唯一懷疑張行英的憑證,隻是景毓,還有滴翠。他自己本身,要讓她如何懷疑……
黃梓瑕捂著眼睛,感覺到頭部的劇痛。她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發瘋。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隻有拋開一切先休息。不論如何,明日又有十二個時辰,可以讓她去尋找絕望中的希望。
周子秦作息很好,每天早睡早起,今天也不例外。
不過起床後對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臉色挺難看的,他還是歎了口氣:“都怪崇古,昨天夔王出了這麽大事,我一聽到消息就趕緊去永昌坊找她,她居然不在!究竟是怎麽回事啊,我想了一夜都快想破腦袋了!”
因為沒睡好,所以他開門出去時,身體都是搖搖晃晃的,眼睛也才睜開了一半。而站在廊下的人一聲“子秦”,卻讓他嚇得幾乎跳起來:“崇……崇古?”
黃梓瑕披著一件紫貂鬥篷,站在他房門之外。見他嚇得緊貼在門上,便問:“怎麽了?”
“你你你……平時有事都是我去找你啊,怎麽今天你過來找我了?”周子秦說著,再一看她的麵容,頓時更加驚愕了,“怎麽回事啊?我還以為我的臉色夠難看了,怎麽你比我還難看?”
黃梓瑕沒有回答,隻單刀直入地說道:“我找你有事,關於夔王。”
“我昨天就找你想打聽這件事了,結果等你到酉末都沒回來!”
“我昨晚要去查訪一些事情,所以回去較晚,還差點被宵禁的士兵盤查了。”
周子秦讓她先到自己家花廳坐下,然後火速去廚房端了吃的過來,先給她讓了碗薏米粥。
“我吃過了。”黃梓瑕搖頭。
“再吃點,你看你的模樣。我跟你說,不吃飽東西,壓根兒沒法做事,更別說還是大事。”
黃梓瑕聽他這樣說,便接過他遞來的粥,舀著吃了幾口。
“趕緊跟我說說,昨天是怎麽回事?全京城都在傳,說大年初一夔王把鄂王給殺了!我一聽到都蒙了,這怎麽可能!”周子秦急得抓耳撓腮,又去撓桌子,差點把那黑漆的幾案都抓出幾條痕來,“你快說啊!”
黃梓瑕捧著粥碗,皺眉問:“全京城都知道了?”
“是啊,聽說夔王被下宗正寺了,鄂王屍身送歸鄂王府了!”周子秦急得連東西都顧不上吃了,嘴裏劈裏啪啦地說,“聽說是神策軍百餘人親眼所見!夔王一劍捅在鄂王心口,鄂王當時氣息未絕,就抓著夔王衣襟,對著後麵趕來的人慘叫,夔王殺我!”
黃梓瑕點了點頭,低聲說:“是,鄂王確實如此說。”
周子秦真的跳了起來,連筷子被他帶得掉在他的腳背上都顧不上了,隻急問:“夔王殺人了?鄂王汙蔑他所以他一怒之下殺了鄂王?不可能啊,夔王向來冷靜怎麽可能……”
黃梓瑕將粥碗放下,抬頭看他:“你坐下,好好聽我說。”
“好……好吧。”急得七竅冒煙的周子秦,也隻能再度乖乖坐下,隻伸長了脖子,探頭望著她,恨不得直接把她要說的話從肚裏掏出來。
“夔王是被冤枉的,”黃梓瑕考慮到周子秦肯定不會輕易接受鄂王自殺以陷害李舒白的事實,所以為免他過度震驚,隻簡短地說了最重要的這一點,“雖然凶器,確實是夔王的魚腸劍。”
極度震驚的周子秦,此時終於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夔王府有內應,居然敢偷出魚腸劍陷害夔王?”
“對,而且,還應該是王爺十分親近的人。”
“景翌,還是景恆?景祥好像在蜀地失散了,他回來了嗎?”周子秦還在思索著,黃梓瑕又問:“你還記得,上次我們遇見滴翠的時候,她在小巷的盡頭給我們留下的那個記號嗎?”
周子秦用力點頭:“記得記得!可是我到現在也想不出那是什麽意思啊……”
黃梓瑕取過筷子,蘸著薏米粥,在桌上寫了一個北字,又在左、下兩邊畫了個包邊。
周子秦看著這個標誌,說:“對,就是這樣的,可是這是什麽意思呢?是說她在城北,讓我們去找她嗎?”
黃梓瑕搖了搖頭,又用筷子在那個∟形狀的一豎上方,加了一個點。
周子秦看著加上了一點的這標記,頓時嘴巴越張越大,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逃!”
黃梓瑕點頭,說:“對,這是滴翠給我們留下的消息,逃。隻是她認識的字本來就少,寫得不規範,那一點又可能因為太小而我們未能注意,於是就變成了這樣一個怪異的符號了。”
“那她為什麽不說呢?”周子秦問。
“我想,必定是有原因的,但究竟如何,還是要找到滴翠再問了。”
周子秦若有所思:“不對啊,崇古,滴翠隻是一個普通民間女子,而且還是戴罪之身,她能從哪裏知道將會發生這麽可怕的事情,從而給我們發出警示呢?”
“是啊,當今皇上連太醫及家人都遷怒,又如何會放過她這個凶手的女兒?”黃梓瑕長歎一口氣,說,“像她這樣的身份,卻能預先知曉將要發生的事情,知道我們將會遭遇的局麵,並且留言警示我們——你猜她消息的來源,會是何處?”
周子秦思索著,然後,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看向黃梓瑕,欲言又止許久,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聲音顫抖地問:“張……張二哥?”
“嗯,唯一的可能,對嗎?”黃梓瑕聲音平靜中略帶疲倦。
周子秦徹底驚呆了,他盤膝坐在她麵前,兩眼發直,嘴巴幾次蠕動著張開,卻終究還是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我都不敢想……那個人是張二哥,”黃梓瑕說著,嗓音也微微波動起來,心緒紊亂,氣息不勻,“若不是他,那最好,可如果是他……”
“怎麽可能會是張二哥?”周子秦激憤地打斷她的話,“崇古,他可是張二哥啊!他,他和我們出生入死,他還不止一次救過我們!他一直深愛滴翠……你怎麽可以懷疑他?你怎麽可以懷疑我們的張二哥?”
黃梓瑕咬住下唇,卻難以抑製自己急促的呼吸。她隻能別開臉,不去看周子秦那幾乎要哭出來的臉,哽咽道:“子秦,張行英也是我的張二哥,我……和你一樣難受。”
周子秦見她這樣難過,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終還是小聲地安慰她說:“至少,至少現在還沒有肯定,不是嗎?可能張二哥不是的……”
黃梓瑕用力點了一下頭,兩人沉默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黃梓瑕深深呼吸著,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才又說:“子秦你看,如今我與夔王,已經走到這樣的境地。身邊幾無可信之人,也幾無可靠之人了……”
周子秦低聲但堅定地說道:“你放心,至少,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
“是,我們如今,正需要你的幫助,”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抬眼注視著他,說道,“你身份特殊,或許能有機會成為檢驗鄂王遺體的人。我希望,到時候你能查驗出蛛絲馬跡,幫我們一把。”
黃梓瑕的話,讓周子秦如夢初醒。他茫然點頭,顯然還在極度震驚之中:“好,如果叫我去的話,我一定會好好查驗的……”
話音未落,外麵已經有人跑進,叫道:“少爺,少爺!”
周子秦轉頭看他,還是一臉僵硬模樣:“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