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暗影幢幢(3 / 3)

“刑部常來的那個劉主事來了,還帶了一個宗正寺的吳公公,聽說是請你去鄂王府。”

周子秦看了黃梓瑕一眼,對於她的料事如神震驚又恍惚:“好,我馬上去。”

他起身往外走去,黃梓瑕在他身後說:“子秦,拜托了。”

他點了一下頭,快步走出去了。

“驗屍啊……”

周子秦的反應大出刑部與宗正寺的預料。這個人生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驗屍的周子秦,今天忽然轉了性。他盤膝靠在憑幾上,一臉苦惱的模樣:“刑部這麽多仵作,幹嗎來找我?”

“咦……”刑部劉主事簡直有一種衝動,想要轉頭看一看窗外,今天的太陽是不是綠色的,“周少爺您驗屍的功底可稱天下無雙,至少,京城您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

“跟你說實話吧,我找了個未婚妻,她不喜歡我驗屍,所以為了不打一輩子光棍,我連成都總捕頭的事情都不管了,跑回來想謀個正經事兒做做。”周子秦一臉嚴肅,講得跟真的似的。

劉主事哭著一張臉,說:“周少爺,這事兒沒您的話,還真不成……這回驗的屍,可不是普通人的……”

周子秦麵露驕傲的神情:“不是普通人的,我平時驗的還少嗎?同昌公主、王家的族女、公主府宦官……”

“是鄂王殿下的遺體,”劉主事不得不明說了,“您也知道,我們刑部那些仵作,都是粗手笨腳的,檢一次屍體就跟殺了一次豬似的。可鄂王的遺體,能這樣弄嗎?再者,不說此事關乎皇室,鄂王殿下的遺體,也是那些人可以看得的?”

周子秦心裏想,崇古說的果然沒錯,他們這就找上自己了。這燙手山芋,終究還是丟過來了。

既然知道他們要叫自己去驗鄂王遺體了,他也就裝出一副震驚的模樣,眼睛嘴巴張得圓圓的,表示自己無比哀悼又受寵若驚:“什麽?是鄂王殿下?”

“正是,不知周少爺……”

“鄂王殿下與我頗有交情,他驟然離世,實在令我痛徹心肝——”周子秦歎了一口氣,表示自己要去拿工具,“總之,我萬萬不能讓鄂王殿下的身體遭受玷汙,這事我一定義不容辭!”

他跑到自己房間,去收拾自己的箱子。錯眼一晃看見有個瘦弱的少年站在旁邊,便問:“我的工具箱呢?”

那少年將旁邊的一個箱子提起交給他,說:“走吧。”

他一聽這聲音,頓時呆住了,這略帶沙啞的低沉少年音,曾是他無比熟悉、獨屬於那個人的,等他再回頭一看,看見一張麵色蠟黃,眼角微微下垂的陌生少年麵容,頓時呆住了:“你……你誰啊?”

“楊崇古,”黃梓瑕淡定地整好身上的衣服,“向阿筆借的衣服,還算合身吧?”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問:“誰幫你易容的?”

“我自己。你屋內亂七八糟的東西這麽多,我找出來用了。”她說著,徑自往外走。

周子秦趕緊背著箱子追上她,問:“你去哪兒?”

“你來收拾東西了,當然是去鄂王府驗屍了,不是嗎?”

周子秦趕緊點頭:“那……你還是我的助手?”

她點頭:“是啊,輕車熟路,一切照舊。”

“周少爺什麽時候多了個助手?”

馬車一路行去,劉主事打量著這個眼角下垂、一臉晦氣的少年,猶豫著要不要讓他接觸此案。

周子秦拍著胸脯說:“廢話啊,我現在是成都總捕頭,這身份地位,身邊能沒有個幫手嗎?何況崇……小蟲他很厲害的,雖然年紀輕輕,但已經盡得我的真傳!”

宗正寺的人則問:“周少爺都有助手了,怎麽還自己背箱子?”

周子秦嚇了一跳,看著自己懷中的箱子目瞪口呆:“這……這個……”

“我倒是想幫少爺背呢,”黃梓瑕在旁邊啞聲說:“可少爺的箱子裏無數獨門絕密,他怕我學走了,以後長安第一仵作就要易人了。”

旁邊兩人覺得很有道理,若有所思地點頭,隻是看著周子秦的目光未免就有點輕視的意味了。

“才不可能!少爺我的本事,你沒有二三十年學得去嗎?區區箱子算什麽?”周子秦抵賴著,一邊暗暗對黃梓瑕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黃梓瑕垂著眼,依然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神情。

路途並不遠,不一會兒已經到了鄂王府。

黃梓瑕曾多次來到這裏,但此次鄂王府與她往日來的並不相同。府上正在陳設靈堂,上次已經憂慮重重的鄂王府眾人,此時知曉了鄂王確切的消息,個個絕望而無助,府中到處是哀哭一片。

一日之間,兩個王府都遭逢劇變,所有的人都麵臨著覆沒的危險。

黃梓瑕垂下眼,目不斜視地跟在周子秦身後,進了後堂。

鄂王的屍身正靜靜躺在那裏。她已經搜檢過這具屍身,如今需要肯定的,隻是那個傷口——這方麵,她身為一個女子,實在沒有周子秦方便。

周子秦取出薄皮手套戴上,檢查著李潤的屍身,一邊隨口說道:“驗——”

黃梓瑕早已準備好了筆墨,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下來。

鄂王遺容尚安詳,肌肉有些微扭曲狀,雙目口唇俱閉。遺體長六尺許,體型偏瘦,肌膚勻白,心口有一血洞,初斷定為致死因。身著灰色棉衣,青絲履,軀體平展舒緩。背後與關節處略顯青色屍斑,指壓可褪色,似現皮紋紙樣斑,眼目開始混濁,口腔黏膜微溶。

死亡時間初斷:昨日申時左右。

死亡原因初斷:利刃刺中心髒,心脈破損而死。

傷口形狀……

周子秦說到這裏,遲疑地停了下來,看著傷口沉吟不語。

黃梓瑕捧著冊子看向那個傷口,問:“怎麽樣?”

他的目光看向旁邊的劉主事和吳公公,見他們也正在關切地看著自己,便又轉頭看著黃梓瑕,張了張嘴,一臉猶豫。

黃梓瑕手中的筆在硯台中蘸飽了墨,平靜地看著他,點了一下頭。

周子秦見她神情無異,才凝重地說道:“傷口狹長,應為短劍或匕首所傷,方向……以我等方位來看,微朝左下。”

黃梓瑕不動聲色,將原句一字不漏寫上,然後擱下筆,輕輕吹幹墨跡。

劉主事起身走過來,看著上麵的字樣,問:“有什麽異常嗎?”

“劉主事你看,這個傷口啊,它……”周子秦正說到此處,隻覺得衣袖被人輕輕一拉,他微一側頭,看見了身旁的黃梓瑕,雖然她假裝收拾桌上的東西,隻抬頭瞥了他一眼,但那張目光中的憂慮和凝重,卻讓他迅速閉上了嘴巴。

他看見她嘴唇微啟,以低若不聞的聲音說:“自保為上,切勿多言。”

周子秦在心中嚼著她這句話,忽然在瞬間明白過來。

連夔王都無法對抗的力量,他又如何能在此時一口說穿?這真相一說出口,他與身邊的黃梓瑕,便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周子秦隻略一遲疑,便說:“這傷口看來,應該是用十分鋒利的刀子所傷,劉主事你看啊,傷口如此平整如此完美,你以前可見過嗎……”

劉主事見他伸手在那個血洞上撫摸過,就像撫摸一朵盛開的鮮花一樣溫柔,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趕緊退開一步,說:“我哪見過?你知道我在刑部是管文職的,怎麽可能接觸這些?”

“也是,劉主事是文人,聽說詩寫得刑部數一數二嘛。”周子秦勉強笑著,恭維道。

劉主事得意地搖頭:“不敢不敢,當初令尊在刑部時,在下忝居刑部第二。”

周子秦隻覺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趕緊假裝興奮,示意黃梓瑕遞上驗屍單子,問:“劉主事對此驗可有疑義?”

劉主事看了一遍,見上麵清清楚楚,記得與周子秦所說的一字不差,便讚了一聲“好字”,示意周子秦先簽字,然後自己提筆在右邊寫了,宗正寺那位官員也在旁邊押了自己名字。

將謄寫好的驗屍單子交給劉主事,黃梓瑕將原本放回箱中。依然還是周子秦背著箱子,兩人出了鄂王府。

刑部的人與周子秦再熟不過,送他們回家的車夫還給他抓了一把栗子,問:“周少爺,令尊如今在蜀地可還好?什麽時候回來看看刑部上下一幹人啊?大家都很想念他呢。”

“哦,他……他如今剛到蜀地,忙得要命,我看得過段時間了。”他說著,仿佛是怕外麵的冷風,趕緊鑽到車內。

黃梓瑕爬上馬車,發現他坐在馬車內的矮凳上,正在發呆。

她叫了一聲:“子秦。”

周子秦“啊”了一聲,手一抖,剛剛那捧栗子已經從他的手中撒了一地。

黃梓瑕看了他一眼,蹲下來將栗子一顆顆撿起來。車內狹窄,她蹲在地上,看見他的手,還在劇烈顫抖。

她打開他的手掌,將栗子塞進他的手中。

周子秦緊張地聽了聽車外的動靜,然後拚命壓低聲音,問:“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鄂王是自盡的?”

她點了一下頭,說:“所以我之前沒有對你詳加說明。此事絕難言說,但我知道你一看便能明白的。”

“廢話啊!鄂王的傷口微偏左下,這隻能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凶手是左撇子,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自己以右手持匕首自盡的!”

黃梓瑕冷靜道:“還有一種可能,是有人自後方抱住鄂王,右手繞到他的胸前刺下。”

“對,這樣也能造成左下方的傷口,可問題是,鄂王在被刺之後,還對著趕來的眾人喊出夔王殺我這樣的話,這說明,他當時是有餘力掙紮的!所以若有人自後方製住他時,他一掙紮,身上必有損傷痕跡,而且雙手必然會下意識地反抗,可鄂王沒有,他全身上下完全沒有受損痕跡,排除了這個可能!”

聽他說得這麽激動,聲音也越來越響,黃梓瑕將自己的手指壓在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周子秦拚命咬住舌頭,硬生生將自己的話堵住。他瞪大眼睛,不敢再說話,隻瞪著黃梓瑕,等她給自己解答疑問。

黃梓瑕卻閉上眼睛,靠在車壁上,再不說話。

急了一路的周子秦,一到自家就趕緊跳下馬車,往裏麵跑去。

黃梓瑕跟著他走到後院,他將門一把關上,又把門栓死死插好,然後才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問:“你快說啊!鄂王為什麽自殺?夔王為什麽會成為凶手?鄂王為什麽臨死前還要對眾人說是夔王殺他?”

黃梓瑕拂開他的手,坐在他屋內的鏡子前,一邊用清水將自己臉上易容的那些東西洗掉,一邊將昨日情形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然而問:“你覺得這世上,有什麽辦法能讓鄂王連性命都不顧惜,寧可拚卻一死,也要讓夔王身敗名裂,陷入絕境?”

周子秦呆呆地坐在她麵前,臉色鐵青,呆滯許久才張了張嘴唇,問:“攝魂術?”

黃梓瑕點點頭,卻不說話。

“可是,攝魂術也不可能憑空施展啊?無緣無故,鄂王怎麽會忽然就對夔王恨到要以命換命?再者,上次不是說鄂王已經寸步不離王府旬月了嗎?誰能給他施法?”

“還有,他究竟是如何從翔鸞閣跳下空中消失的……”黃梓瑕閉上眼,搖了搖頭,低聲說,“這案子,如此可怕,如此詭異,我如今……真是不知到底如何才能繼續走出下一步……”

周子秦也是一籌莫展,隻想著這可怕的案子。他呆呆地望著黃梓瑕,仿佛看到她身後,一個巨大的旋渦正在緩緩旋轉。如同巨獸之口,血腥與黑暗從中蔓延,萬千條刺藤爬出,在還未來得及察覺的時候,她已經被緊緊縛住,正一寸一寸被拖入其中,無法逃脫。

冷汗自周子秦的額頭滴落,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以顫抖的聲音叫她:“崇古……”

她洗淨了自己的雙手,側過頭看他。

他顫聲說:“逃吧……我們逃吧……”

黃梓瑕垂下眼,看著自己手上殘存的水珠,想著滴翠給他們留下的那一個“逃”字。到了此時此刻,終究,連周子秦這樣大大咧咧的人也知道,麵對如此可怕的力量,唯一的出路,隻有逃離而已。

但她閉上眼,緩緩地、艱難地搖了搖頭。

“子秦,多謝你。但我若逃了,夔王怎麽辦?獨自躲在陰暗角落苟活於世,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在至親死亡,她被誣為凶手的時候,她寧願北上長安,拚死尋求一線微渺希望,也不肯接受這樣的人生。

而現在,她也是一樣的選擇。

“我要的,是和我摯愛的人在日光下生活,我們攜手而行,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如果不能有這樣的人生,那麽……就算我死了,又有何足惜?”

周子秦看著她蒼白麵容上如此堅定的神情,一時之間,隻覺胸口激蕩。他說不出話來,隻能用力地點一點頭。

她也是情緒激動,許久說不出話來,隻無言地看了他好久,到裏麵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又將解下的那件紫貂鬥篷披上,準備離開。

他送她走到庭前,看她穿過重門而去。外麵的寒風呼嘯,她裹緊了身上的鬥篷。即使披著這麽厚重的貂裘,她的身材依然修長纖細,在此時的風中,恍如一枝易折的紫菀,卻始終在凜冽風煙之中搖曳盛綻,不曾畏懼。

他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在心裏明白過來,她是黃梓瑕,她不是楊崇古。

她是一個少女,她是肌骨亭勻、麵容姣好,從發梢到指尖,全都柔美可愛的女子,黃梓瑕。

他已經永遠沒有那個可以稱兄道弟的小宦官楊崇古了。

不知是遺憾,還是歡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