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難挽天河(2 / 3)

李舒白見他如此,唇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隻是那笑意冰涼嘲譏,毫無歡喜之意:“那麽,又準備如何處置臣弟呢?”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可無論哪裏,都容不下一個屠殺兄弟至親的凶手,”王皇後歎了一口氣,轉頭看著皇帝,見他微微點頭,才又轉頭看著李舒白,說,“但朝廷臉麵不可失,陛下已為夔王備下一物,還請夔王自便。”

她身後宦官立即捧出一樽盛好的酒爵,走到李舒白的麵前,呈上給他。

李舒白看了那樽酒一眼,見那上麵漂浮著細若塵埃的一兩顆紅色魚卵,便隻微微一笑,說道:“多謝陛下恩典。原本陛下之命,臣弟不應多話,但如今即將永辭陛下,臣弟隻想知道,陛下將如何對外述說臣弟?”

王皇後緩緩說道:“陛下仁慈,夔王是誤傷鄂王,因內疚而致瘋狂。”

“然而,臣弟已寫好了自述狀,待臣弟一有異狀,便會散布全天下,揭露其中內幕。到時天底下人盡皆知臣弟是冤枉的,凶手另有其人——恐怕陛下此說,不能自圓。”

王皇後頓時愕然,轉頭回望皇帝。卻見皇帝也是怫然變色。他撐起身子,壓低聲音,問:“自述狀?”

“倒也不能算是,隻是一部傳奇小說,裏麵人名略微掩蓋,但內容,卻與現實一般無二——其中牽扯到十餘年間,無數詭怪奇異之事,從臣弟身邊的符咒與小紅魚開始講起,直至揭發幕後真凶,有理有據,有心人定可一眼看穿其中指代的所有人。”

皇帝麵色青灰,死死地盯著他,喉音幹澀:“那麽,你指的那個幕後真凶,是誰?”

李舒白轉頭,看向黃梓瑕。

黃梓瑕點點頭,打開身旁的箱籠,說道:“請陛下容奴婢仔細道來。”

一直靜立在旁的王宗實,目光定在黃梓瑕的身上,終於開口:“勸誡兩位,須知輕重。這天底下,或許每件事都有真相,但並不是每個真相,都可以被說出來的。”

“請王公公恕在下無知。我隻知天理昭昭,善惡有報,無論身居高位,還是身處下賤,做過的事情,永遠不能被掩蓋,”黃梓瑕目光堅定而清澈,毫不閃爍地直視著他,坦然相對,“這世上的虛假,就算騙得過大部分人、就算蒙蔽得了一時,但浮雲終究不能蔽日,深陷泥潭的美玉終有洗淨淤泥的一天。”

“王公公又何須擔憂呢?本王隻是將我們猜測到的可能性說出來,以供探討,至於事情對或錯,此時做過一切的人便在殿上,自然知道如何判斷,又如何解釋。”李舒白雲淡風輕般說道,看也不看愀然變色的眾人,略一思忖,對黃梓瑕說,“那就先從鄂王殿下的死開始說起吧。”

“是,”黃梓瑕向眾人拱手為禮,說道,“之前趁著天剛破曉,昏暗之中梓瑕已重演鄂王殿下消失的那一幕。鄂王如何於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已無疑問。如今我們又麵臨的一個問題,便是鄂王明知自己此舉一出,從此便要遠離王位,更可能要隱姓埋名一世不得顯露真身,又為何要如此偏激,當著所有人麵誣蔑夔王殿下?”

“鄂王為祖宗社稷、天下黎民,方才舍棄一切,隻為揭發夔王狼子野心。”王皇後冷冷道。

“確實如此嗎?鄂王消失之前,夔王最後一次與鄂王見麵時,我便在場,那時鄂王還托夔王調查母親瘋癲緣由。此後他閉門不出,這期間隻收到兩次別人假托夔王府送去的東西。試問他如何會在這閉門不出的短短旬月之間,對夔王產生如此大的怨恨?”

“自然是收到的東西,讓他發生了逆轉想法。”王宗實袖手道。

“正是。我查問了鄂王府之中的人,知道了當時他收到的東西,並在鄂王母妃陳太妃靈前的香爐中,找到了已經被毀的這三樣東西。”

黃梓瑕將箱籠中那柄殘破的匕首、燒毀的絲線,以及破碎的玉鐲,取了出來,放在地上。

“匕首、同心結、玉鐲,”黃梓瑕緩緩說道,“我曾反覆尋找其中的關聯,但卻並無任何線索。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聽到說書人講隋煬帝送給宣華夫人同心結,才終於明白了三者之間的關係——則天皇帝的匕首,宣華夫人收到的同心結,代表的是她們二者。而她們的相同點便是……”

她說到此處,便咬住了下唇,不再說下去。

然而殿上所有人,都已知道她的意思。曾是太宗才人的則天皇帝,最終成為高宗的皇後;而隋文帝的宣華夫人,在文帝死後接下了煬帝送來的同心結。

死一般的沉默,籠罩在此時的大殿之上。皇帝麵色鐵青,皇後驚疑不定,王宗實與王蘊駭然不語,就連一直平靜的李舒白,也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唯有黃梓瑕略停片刻,才徐徐說道:“正如一、三之後,連的數字應該是五,百、千之後必然是萬。鄂王母妃的玉鐲,自然,也是有這樣的意義,否則,鄂王殿下怎麽可能激憤之下,將自己母親生前最喜歡的玉鐲砸碎,與這兩樣東西同時棄入香爐?此時的他,受到了什麽暗示,他被誘導的是什麽?”

說到此處,就連徐逢翰都已經後背滲汗,殿上一眾宦官宮女體若篩糠,明白今日聽聞的秘密,將會使自己性命不保。

王皇後看向徐逢翰,低聲說道:“你們都先下去。”

“是!”徐逢翰如蒙大赦,連忙躬身下了台階,領著一眾宮人立即出了殿,又將殿門全部關上。

眼看緊閉的殿內隻剩下他們六人,王皇後才緩緩問:“黃梓瑕,你的意思是,有人誣陷夔王,指他與陳太妃有不倫苟且?”

“是。鄂王與夔王,素來兄弟感情最好,若要挑撥實屬不易。但也因此,若利用好了,對夔王絕對是致命一擊,能造成最大的傷害。凶手處心積慮,明知鄂王柔弱敏感,最依戀自己母妃,便不惜侮辱已逝的陳太妃,終究使得鄂王痛下決心,豁出一切報復夔王!”黃梓瑕言說至此,也略顯激憤,聲音輕微顫抖,“在鄂王從翔鸞閣跳下之時,他控訴夔王的證詞之中,有‘穢亂朝綱’之語,我當時隻略感怪異,而此時想來……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荒謬……”皇帝的聲音,嘶啞幹澀,因為氣力衰竭而顯得模糊陰森,“這天底下,誰敢侮辱太妃?又有誰敢……如此對朕的七弟?七弟……七弟自小聰慧冷靜,凡事皆三思而後行,又怎會受人挑撥,如此蒙蔽輕信?”

“是,鄂王最關愛的,便是自己的母妃;而最敬重的,除了陛下之外,恐怕便是夔王。而他何以會對自己最重要的二人起疑,我想是因為這個,”黃梓瑕打開攜帶來的瓷盒,將它呈現給眾人看,“這東西,想必王公公最熟悉不過。”

瓷盒內出現的,正是兩條已經半腐爛的小魚,細若蚊蚋,極其可怖。

王宗實看著瓷盒內的魚屍,原本蒼白的臉上,此時湧上一層歎息,終於有了些鮮活表情:“黃梓瑕,老夫真是不得不佩服你,這麽小的東西,你居然也能找得到。”

“這是梓瑕在義莊,解剖了張行英父子的屍身後,徹底清洗內髒,最後在聲門裂中發現的,”黃梓瑕淡淡說道,“一模一樣的小魚,一模一樣的所在,一模一樣的情況——死者在臨死前都是性情大變,原本溫厚安靜的人變得異常偏激,張行英死前直指我助紂為虐,要為天下人而除掉我;張父則在兒子死後爬上城樓,向京城百姓散布夔王謀逆的謠言,如此情狀,與鄂王殿下,豈非一模一樣?”

王皇後不敢置信,雖竭力保持平靜,但頭上的步搖依然不受控製地微微顫動:“你的意思,鄂王也是如此,體內被人放入了小魚?”

“不錯,正是因為阿伽什涅,所以鄂王癲狂發作之際,自盡而亡,卻在臨終前向所有人誣蔑,這是夔王所下的手!”

王皇後冷哼拂袖道:“荒謬!鄂王死於夔王之手,天下人盡皆知。鄂王死前親口說出是夔王殺他,王公公與上百神策軍俱是親耳聽聞、親眼目睹,你此時說一句他是自盡而亡,又有誰會相信?”

“奴婢並不是憑著口中話來翻案,而是我的手中,便有證據。”黃梓瑕從箱籠中取出一份驗屍案卷,舉在手中說道,“鄂王去世,大理寺與宗正寺等人請周子秦前去驗屍,如今卷宗已經簽字封檔,證據確鑿。而我的手中,便是抄本,上麵清清楚楚寫著,鄂王胸前傷口為斜向右下,即是相對於麵前驗屍者來說,偏向左下——也就是說,若鄂王不是自盡的話,凶手隻可能是一個左撇子。”

王皇後的臉色,愈發難看,一言不發。

“然而朝中人盡皆知,夔王數年前在平定龐勳之亂後便遇刺,如今左手已隻能做一些日常的動作,慣用手是右手。而殺人這種需要充分力度、角度的事情,他如今的左手又怎麽可能做得了?”

王皇後語塞,隻能悻悻拂袖,憤怒作勢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黃梓瑕看向王宗實,說道:“至於阿伽什涅的情況,王公公於此正是大行家,阿伽什涅的秘密亦是您告知我。梓瑕不才,見識淺薄,還有勞王公公向我等詳加說明此事。”

王宗實漠然冷笑,本欲鉗口不言,但聽李舒白說:“王公公請說。”

他猶豫許久,終於悻然開口,說:“黃姑娘所言略有偏差,阿伽什涅的魚卵細微如塵埃,服下後沾附於喉嚨之中,便可開始孵化。孵化後小魚極小,可鑽入聲門裂中吸食人血,但也活不了多久,便會死於體內,腐爛消失。但幼魚身懷毒素,死後微毒也可隨血液入腦,宿主便陷入一種走火入魔的偏執念頭,若心中正有疑惑,更是心心念念,狂熱偏激,至死方休。”

黃梓瑕點頭道:“讓人服下小魚很難,但細若塵埃的魚卵,則要簡單多了。而且小魚在人體內的孵化需要時間,是以鄂王應該早在夔王前去探訪時已經被魚卵寄生。同時,凶手還假托瘋癲的陳太妃,在她殿內桌上留下了指甲痕跡,暗示陳太妃之死與夔王謀奪天下有關,然後凶手趁機估摸著鄂王已因那留言與阿伽什涅之毒而狂亂,便送去匕首與同心結等物,所以,即使他那段時間閉門不出,也依然能算準時機,給予鄂王最後一招暗示!”

王皇後強自鎮定,將目光從王宗實身上收回,側身半扶著皇帝,見他麵如死灰,身體越顯冰冷,便低聲問:“陛下感覺如何?可要回去休息?”

皇帝目光渙散,緊緊抓住她的手,似乎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嘴唇蠕動許久,才低聲說:“不……朕還要,聽一聽。”

李舒白的目光,緩緩落在帝後身上,聲音如常清冷:“王公公可知道,在先皇駕崩的那一日,本王曾在他咳出來的血中,找到一條阿伽什涅。”

王宗實唇角抽了一抽,仿佛是露出一個笑意,又慢條斯理地袖起手,說:“是啊,那條阿伽什涅,一直留在王爺的身邊。隻是王爺養魚不得其法,老奴每每暗自惋惜。”

李舒白並不理會其他,隻說:“當年先皇駕崩的時候,我們諸位皇子皆跪候在外,然而王公公卻是先皇近侍,不但進入殿內,而且,召集各地僧人法師入京,還賞識其中會攝魂術的一位沐善法師,帶他入殿為先皇祈福,是嗎?”

王宗實點頭,事實如此,他並不回避。

“張行英的父親,當年入宮為先皇診治,下針換得父皇最後一刻清醒。然而父皇清醒後,你卻不讓諸皇子入內覲見,也不讓朝臣來聆聽遺言,隻與沐善法師在內。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普天之下,如今隻有王公公一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