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實聽他這樣說,卻揚起唇角,露出一個平板的笑意:“還能有什麽,先皇醒來後知道是張偉益讓他蘇醒,便索紙筆。老奴還以為是要留遺詔,便拿了黃麻紙來,誰知陛下隻提筆在紙上胡亂塗繪,留下三團黑墨,便龍馭歸天了。老奴與陳太妃揣測,原來是先帝要賜張偉益畫,於是便命人送去了。如今那幅畫,應該尚在張偉益的手中呢。”
黃梓瑕聽著,發聲問:“公公敢肯定,陛下遺筆所留的,真的隻是一幅畫嗎?”
“三團塗鴉,不知所雲,我當時看了不解其意。但陛下確是說要賜給張偉益。當時,一直伺候陛下起居的陳太妃也在,便是她命人送去。此後,我便未再見此畫了。”王宗實冷冷說道。
黃梓瑕直視著他,緩緩問:“公公是認為,白紙黑墨,板上釘釘,那被塗鴉掩蓋的真相,永不可能有再現的一天,所以才會如此篤定,是嗎?”
她說及此處,李舒白忽然微微側頭,看向殿外,似乎聽到了什麽,但又似乎不真切,便又將頭轉了回來。
王蘊原本奉命時刻緊盯著他,但此時聽黃梓瑕剖析案情,殿外初升的日光透過窗欞照在她的身上,玄青色的衣衫與黑色的紗帽,映襯得她的肌膚在日光中瑩白如玉,通透無比。他一時恍神,竟顧不上李舒白,隻專注側耳聽黃梓瑕說下去。
隻聽王宗實仰頭漠然道:“什麽叫被塗鴉掩蓋的真相?事實便是如此,我又何須多言?”
“然而,王公公可知道,異域有書雲,菠薐汁調和阿芙蓉、天香草等,可層層剝墨。若將書紙塗上此水,便可將表層塗鴉剝掉,顯露出下方的東西——”黃梓瑕又俯身從箱籠中取出一個紙卷,在神情陡然僵硬的王宗實麵前展開。
黃麻紙上字跡歷歷,就連一直虛弱倚靠在王皇後身上的皇帝,也驟然瞪大了雙眼,喘息聲急促起來。
黃麻紙上的字,分為三塊,是因書寫者體帶虛弱,手腕顫抖垂墜,而顯得不太連貫。但那字跡潦草,行筆無力之下,卻依然可以清楚看出上麵所寫的那三塊內容:
長聞天命,今當以歸。
夔王,朕愛之不離左右,穎悟類太宗,今以社稷托之。
王歸長輔。皇帝,敕。
王宗實臉色劇變,麵上的冷峻倨傲頓時不見,隻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站在他身後的王蘊則愕然望著這張陳舊的黃麻紙,他明白那上麵的字是什麽意思,隻是巨震之下,竟不知所措。
王皇後霍然起身,又趕緊跪下,半扶半抱地攙住皇帝,胸口急劇起伏,卻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而黃梓瑕走到丹陛之前,將那張先帝禦筆呈給皇帝看,緩緩說道:“請容梓瑕猜一猜當年先皇去世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王公公為陛下登基而煞費苦心,做好了兩手準備。一個是小紅魚,另一個是沐善法師。王公公早已在喂藥時給先帝喝下阿伽什涅魚卵,估摸著孵化時間,便讓張偉益強行施針將昏迷多日的先帝救醒,並讓沐善法師誘導先帝,立遺詔傳位於鄆王。卻沒想到先皇病重吐血,小魚竟隨著鮮血吐出,未能奏效。而沐善法師似乎也隻能在遺詔立好後,控製了當時在場的陳太妃的神智,使秘密不至於外泄——不知梓瑕猜的,可正確嗎?”
含元殿內,丹陛上下,一時死寂。
皇帝與王宗實,都隻咬牙不言,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
黃梓瑕隻覺得體內湧上一陣眩暈虛弱。如此重大的秘密,此時被她這一番話揭開,她仿佛已經看到刀斧加身的那一刻。然而她深吸一口氣,還是強行支撐著,繼續說了下去:“然而,先帝留下的詔書、遺言、托孤之臣,最後,都沒能起到作用。先帝駕崩之後,遺詔被毀,知曉遺言的太妃被弄至瘋癲,托孤的王歸長被殺,夔王帝位被奪。到如今,陛下賜下一杯毒酒,連夔王存活於世的資格,都要剝奪!”
皇帝盯著那張陳舊的先帝手書,臉上的肌肉抽搐,青紫的臉色加上抽動的肌膚,顯得極為可怖。他看了許久,才又合上眼,靠在身後榻上,低低地笑出來:“王宗實,朕早說過,隨便撕碎燒掉,誰……又敢追究先皇臨死前寫的東西哪兒去了?或者,給那個張家一把火……連這東西一起燒掉,就一了百了……你偏偏覺得他還有用,不肯下手!”
“臣不敢相信……這不可能!”王宗實低聲嘶吼道,“世間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法門,能將兩層墨剝開,恢復下麵的字跡?!”
“王公公,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您是太輕信自己的見識了,”黃梓瑕說著,又輕歎道,“隻是陳太妃未免太過可憐,當夜她在殿中服侍先帝,必然也知曉了此事,於是便被沐善法師下了攝魂術,先是出麵將遺詔賜給張偉益,後又瘋癲發狂,一世也隻清醒得片刻,給鄂王留下了警誡。隻可惜,卻適得其反!”
“她居然還清醒過來了?”王宗實臉上露出慘笑,問,“她幹了什麽?”
黃梓瑕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手中的黃麻紙收卷起來,說道:“太妃給鄂王留下了一張塗鴉,與被塗改後的遺詔相差無幾——想必,那該是她陷入瘋狂之前腦中最深刻的景象。她雖然瘋癲,但還因為遺詔而覺得夔王會再次爭奪皇位,因此提醒鄂王遠離夔王,怕他被卷入這朝政鬥爭之中。卻不料,鄂王將這些話當成母親對夔王的控訴,再加上他自己又確實喜歡年長的一位女子,因此而越發促成他對夔王的猜忌與怨恨。在陷入瘋狂之後,隻一味鑽牛角尖,也不管其中不合情理之處,至死不悟。”
皇帝瞪著她,喉口嗬嗬作響,卻始終說不出話來。王宗實漠然冷笑,問:“事到如今,鄂王已然薨逝,你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猜測而已。如今你拿著十幾年前的先帝遺詔來,又想要幹什麽?如今的天下,已經是陛下的天下,難不成……夔王還以為,自己能翻出什麽大浪來?”
“臣弟並無所求,隻是陛下對臣弟,防範得太深了,”李舒白筆直站立於階下,仰頭淡淡說道,“自臣弟在徐州平叛之後,陛下既想要借臣弟壓製王公公,又生怕臣弟有二心,在臣弟身上動了無數詭異手腳,實在沒有必要。”
皇帝隻冷冷一笑,扶著王皇後慢慢坐下來,靠在榻上,緘口不語。
“陛下在臣弟身邊安排人手,時刻關注動向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賜下一張詭異符咒,令臣弟時刻活在惶惑之中,不得安生呢?”
皇帝隻冷冷牽著嘴角的肌肉,露出一個似是笑意又似是怨恨的神情:“朕怎麽聽說……那是龐勳惡靈所化,要尋你報復?”
李舒白注視著他,聲音沉緩:“陛下處心積慮,令人在臣弟身旁操控這符咒,莫非,就是為了在此時,讓臣弟成為眾人口中惡鬼,又操控鄂王指認,親手殺了我們兄弟?”
“不!朕……並不想殺了你們。”皇帝聲音幹澀,猶如朽爛的樹根被劈開的啞聲,“朕從小,最羨慕、最嫉妒的,就是你。舒白……你聰明、可愛,受盡父皇寵愛。朕十歲便被丟到了偏窄的鄆王府,而你……你長那麽大了,父皇依然舍不得你出宮,每次我進宮,看見你坐在父皇懷中時,我回去後,都要大哭一場……”
他麵上肌肉扭曲,身體蜷縮,仿佛自己現在還是孩童,還要痛哭失聲。王皇後輕撫他的脊背,低聲叫他:“陛下,切勿太過激動,請紓懷些……”
“然而朕終於當上了皇帝,一是朕娶了王家的女子;二是……二是朕看起來懦弱無能,比你,好掌控許多……對嗎?王公公?”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王宗實,聲音嘶啞。
王宗實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下巴繃緊。許久,才向他施了一禮,說:“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隻喃喃道,“父皇臨死前,是要傳位給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後,理應馬上就殺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嗎?朕沒有!朕就想看著你這輩子無聲無息腐爛在夔王府中,讓父皇在天之靈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這個孩子,會多麽窩囊地跪伏在朕麵前,就這麽過一輩子……哈哈哈……”
他笑得淒慘,氣息奄奄,到最後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喉口依然在嗬嗬作響。
黃梓瑕默然望向李舒白,卻見他隻是抿緊雙唇,目光盯著階上的皇帝,一言不發。
“朕還記得,龐勳之亂,節度使不聽調配,你居然上書請往替朕征調。好啊……朕就看看你如何調配群狼,最後死得淒慘!朕以為,你會莫名其妙就死在外邊,卻沒想到,你回來了……你意氣風發的日子就此開始,大唐皇室也自此開始氣象一新。就連王宗實,都開始忌憚你,勸我早日收拾了你……朕偏不!朕以為,自己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以坐山觀虎鬥,看你們鬥個你死我活,朕便可以坐觀其成,垂拱而治……”
王宗實冷冷看向李舒白,默然不語。
王皇後抱住皇帝顫抖不已的手臂,低聲道:“陛下,您切勿太過激動,臣妾還是扶您先到後殿休息吧……”
皇帝振臂想要拂開她,然而他手臂無力,又如何能甩脫?隻有呼哧呼哧地衰弱喘氣,喃喃道:“但朕沒有想殺你……朕用那一個符咒,就是想讓你害怕,讓你恐懼,希望有個東西可以讓朕控製住你……四弟……若是你和其他人一樣,相信命運,相信鬼神,甚至,會因為恐懼而向朕求助,一切,不都好了嗎?”
李舒白看著皇帝那雙死死盯著自己的昏渙目光,慢慢地抬手朝他行禮,說道:“請陛下恕罪,臣弟此生,不信鬼神。”
“你,還有一個黃梓瑕,你們看著一個一個預言成真,依然不信邪……”皇帝的手無力地垂在榻上,竭力握拳,卻始終因為力竭而無法屈曲五指,他隻能徒勞地瞪著他們,聲音模糊得幾乎聽不見,“四弟,你若是不這麽倔強……若是甘心情願信了命,低下頭……朕何至於,會與你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那麽,七弟呢?”李舒白緩緩問,“七弟對陛下一向敬愛有加,他又妨礙到了陛下什麽,為了對付我,陛下連他都願意舍棄?”
“朕不願舍棄!”他聲音顫抖,想要嘶吼卻已經沒有力氣,隻能一字一字從自己胸口擠出破碎的字句來,“是他三番四次……向朕請求,要舍棄一切,去王摩詰的輞川別業閉門修行……朕怎麽可能答應他?他……是當朝王爺,就算修行,也得在……王府內……”
“是老奴勸服了陛下,應允鄂王要求,”見他實在已經無力說下去,王宗實便淡淡說道,“當時陛下龍體不豫,正在憂心如何安排夔王殿下。蜀地兩次刺殺不成,反倒搭上了岐樂郡主,夔王殿下您,可令我們感到十分棘手啊。所以我們便在估摸您回京之前,給鄂王服下了魚卵,又安排下種種機關,終於成功讓鄂王答應在天下人麵前揭發您的罪行,說起來,也算是著實不易。”
話已至此,所有一切已坦誠公布。李舒白長長出了一口氣,看著日光自鏤空雕花窗外斜照進來,殿內陰暗處與明亮處迥異。
他們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而帝後卻坐在最為幽暗之處。殿內的宮燈中,燭火已經相繼殘盡,再無一絲光線站在他們身上,令他們的麵目都顯得模糊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