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令,乃是元代著名散曲家馬致遠所作,本是借蕭蕭秋景來表明自己身為遊子的悲涼心情。而此刻,夕陽如血,通往湖南省的湘中古道上,林影斑駁,一位中年文士騎著匹黑驢,口中正念著這首詞,這中年文士相貌清俊,但臉色卻頗為沉重,口中念著馬致遠的這首秋思,心中卻暗道:“時光如白駒過隙,故人一別,又是二十個寒暑過去,不知長德兄還記不記得我這天涯遊子,當年京城會試,得中探花,本望為國家做出一番業績,然朝廷卻為烏鵲迷亂,自己空有一番抱負,卻無施展之地。”想到此,心下黯然神傷。
此人姓陸名浩然,字子節,乃是河北泳州布政使,隻因不滿朝廷重用嚴嵩一夥奸臣,而自願告老還鄉。他一人一驢遊遍大半個中原,所見均是民不聊生,府吏橫行無忌貪官飽肥私囊,所聞均是民怨聲聲。本是借遊山戲水來排遣自己的鬱悶之情,卻不料獨行大山名川固然無味,而途中的所見所聞更增添了他內心的憂慮,此刻走在這湘省的古道上,但見殘陽如血,道旁林中雀鴉亂鳴,隨口便將這首《秋思》念了出來。
陸浩然騎驢轉過一處山坳,便見道旁有一家簡陋的小酒店,一根不方不圓的木稈子上,挑著個白布招兒,上寫一個鬥大的“酒”字,陸浩然行了大半日,正覺腹中饑渴,便將驢栓在木欄上,自己進得店來,那店中頗為狹小,隻擺了三張粗木桌子,六七條長凳,靠窗的桌子坐著兩男一女,年紀大些的男子滿臉濃髯,黑紅麵堂,鷹鉤鼻上的一對三角眼炯炯有神,年輕的男子相貌頗為英俊,但透出一股傲氣,兩名男子均穿白衫,那少女隻有十二三歲年紀,容顏俏麗,雖身體尚未長成,但已知將來必是個絕色美女,那濃髯漢子見陸浩然進來,便點頭招呼。陸浩然也微微頷首,徑直找個靠裏的位子坐了,向店家要了一碗麵、一碟鹹豆子、一壺酒,隻管便吃。
卻聽那少女道:“林叔叔,那姓胡的讓我們在邵陽雙清亭相會,真會把真相告訴我們嗎?”濃髯漢子道:“不管他說不說,咱們總是要去的,本教十數條兄弟的性命,關係可非比尋常。”
陸浩然心中一凜,暗道:“原來他們都是江湖中人。”陸浩然做了十幾年官,對各式各樣的人物都有所了解,知道江湖中各門各派都有所禁忌,多知道一份,便多一份危險,當下草草吃完了麵,付過飯資,出店騎驢便行,心中暗自討道:原來他們也是要去邵陽的,可不知他們是什麼教,雙清亭小時是經常去的,二十年後亭子的模樣恐怕沒變,而當年在亭中遊耍的童子如今已是麵目全非了。
不一日,來到邵陽府,這邵陽自古便為湘西通道之咽喉,地處資水之畔,卻也是個熱鬧所在。陸浩然與好友蕭中鶴俱為湘省名士,後陸浩然到河北做官,一直便未回湘省,此時重回故鄉,但見城桓方屋,一往如昔,耳畔身側,鄉語纏綿,竟一時熱淚盈眶,感慨頗深。陸浩然一人一驢在邵陽府逛了大半日,便欲去蕭府尋蕭中鶴,走到資水橋頭,隻見十數個頑童正在欺負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一個頑童罵道:“大耳柿子,蕭老爺又讓你出來尋相好的嗎?”另一個十五六歲的頑童道:“昨日尋了翠雲閣的小翠,今天又是哪位主啊!”
那少年頗為憤怒,冷冷道:“我尋誰,兒子們可管不著。”一頑童罵道:“大耳柿子今天還敢答話,兄弟們拿石頭扔他。”
十幾個頑童轟然答應,石頭、土塊齊向那少年飛去,那少年上下躲閃,神情頗為狼狽,不一時身上已被躑中了幾塊石頭,額頭也被一塊帶棱角的石頭擊中,淌出血來。那少年臉上怒氣更盛,衝上前去,對著一領頭頑童一頭撞去,那頑童措不及防,被撞中小腹,一跤跌在地下,那少年跨步騎在頑童身上,拳拳向頑童打去,眾頑童衝將上來,又把那少年按在地下,那少年人小力單,不一時已被打得鼻青臉腫,那領頭頑童用力踢了他兩腳,罵道:“死柿子,服不服?”那少年怒目相視,唾了他一口唾沫,那領頭頑童又朝少年臉上踢了一腳,那少年鼻裏口裏都淌出血來,但仍是怒目相視。
陸浩然愛這少年骨氣,又見這夥頑童下手凶狠,便跳下驢來,喝道:“你們以大欺小、以眾欺寡,太沒道理,快快住手!”
那領頭頑童約莫十五六歲年紀,滿臉驕橫、暴戾之氣,衝陸浩然瞥瞥嘴道:“你是從哪來的老頭,敢管小爺教訓人,你可知我爹是蕭府大總管,知府老爺跟我爹說話也客客氣氣,你若再管閑事,小爺連你也收拾了。”
陸浩然心中怒極,一個什麼府的下人之子,竟如此囂張,正欲喝罵幾句,隻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個男子聲音道:“發生什麼事了?”
陸浩然轉過身來,隻見來者三騎,當先那人騎一匹白馬,滿臉濃髯,正是當日小酒店中遇到的濃髯大漢,那濃髯大漢也認出了陸浩然,向他微一頷首,笑道:“咱們真是有緣啊!”陸浩然已知他們要到邵陽來,卻不曾想如此之快的相遇,向馬上三人還了一禮,那少女在馬上還了一禮,那英俊青年鼻子一哼,頗不以為然。
陸浩然道:“鄙人姓陸名浩然,與三位當真有緣,但鄙人一介書生,眼見這夥玩劣子弟欺負一個孩童,卻是救他不得,因此想請眾位朋友幫這少年一幫。”濃髯大漢嗬嗬一笑道:“陸兄弟真是一副好心腸,不過言語直爽,到似我俠義輩中之人,華兒,你去吧!”
那少女華兒答道:“是,林叔叔。”輕輕一躍,跳下馬來,眾頑童見她美豔如花,誰敢上前動手,少女華兒上前將那少年扶起,那少年仍是怒目瞪視著領頭頑童,那頑童心下驚慌,領著眾頑童四下散了。
那少女華兒見這少年鼻子口中血流不止,渾身是傷,口中也急道:“林叔叔,他的血怎麼止啊?”
濃髯大漢也跳下馬來和陸浩然一起查看那少年傷勢,陸浩然罵道:“這夥小畜生,下手也真狠毒。”濃髯大漢在那少年鼻子兩旁搓了兩下,血登時止住了,濃髯大漢一摸少年脈搏,道:“髒腑無礙,隻是受些外傷。”那少女華兒長出了一口氣,從衣袋中取出一塊藍布手帕,替那少年搽了搽了血,將手帕放在那少年手中,道:“我叫淩雪華,你呢?”那少年滿臉茫然之色,似乎在極力思索什麼,好一陣才道:“我沒有名字,別人願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淩雪華拍手笑道:“真的嗎?那我便叫你花臉貓。”那少年也不生氣,隻道:“花臉貓,這名字挺好,我原來養了一隻貓,可惜不是花臉貓,是隻大黑貓。”
那馬上的青年忍不住笑道:“原來是個傻子。”那少年指著馬上青年道:“這位大哥笑起來,跟我那隻大黑貓好象。”淩雪華忍不住笑出聲來,濃髯大漢和陸浩然也不經惋兒。馬上青年怒道:“臭小子,你敢罵我。”濃髯大漢道:“蕭品,不要和孩子爭氣。”蕭品恨恨的不在吭氣,但滿臉的不服之色。陸浩然摸了摸那少年的頭,溫言道:“你家在哪裏,趕快回去吧,以後不要在和他們打架了,你一個人打不過他們的。”
那少年低下頭道:“我沒有家,我爹爹讓我在蕭府當書童,我便當書童,我爹說過一年便回來接我,可如今都過了三年了,他也沒回來接我。”陸浩然心中一凜,忙問道:“蕭府的老爺是不是叫蕭中鶴。”那少年搖了搖頭道:“老爺就是老爺,為什麼還要叫蕭中鶴,噫……對了,有一次乞丐叔叔叫老爺‘長德兄、長德兄’。”陸浩然心中一驚,暗道:“真是中鶴。”原來蕭中鶴的表字便叫長德。
這時忽聽那濃然大漢道:“陸兄,我們三位還有要事在身,咱們就此別過,今後陸兄有什麼事,可到廣東蓮花山找我,你隻須說找‘鐵羅漢’,自然有人領你來見我。”陸浩然道:“今日多承各位之力,他日若到貴山,一定前去拜訪。”
淩雪華正欲上馬,卻見那少年身上衣服已扯得稀爛,便向蕭品道:“三師哥,把你那套布衫給我成嗎?”蕭品心中極不樂意,但礙於師叔、師妹之麵,隻得將那套布衫給了淩雪華,淩雪華走到那少年身前柔聲道:“你衣服都破了,把它穿上吧!”那少年並不伸手去接,隻是低聲道:“淩姐姐,你要走了嗎?”
淩雪華笑道:“是啊!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
那少年不在吭聲,淩雪華將布衫放在少年手中,轉身上馬,三人徑向西去了。
陸浩然摸了摸那少年的頭,溫言道:“你既在蕭府當書童,那蕭府的人如何叫你,敢不成也叫你大耳柿子。”那少年道:“不是,老爺和少爺都叫我小凡子,隻是那群壞小子叫我大耳柿子。”陸浩然此刻仔細打量這少年,果然耳朵奇大,雙眼似漆般靈動,鼻梁挺直,打眼一看並不英俊,但細看之下,頗有男子之氣,此時雖臉上仍帶著少年人的稚氣,但眉宇之間已有成年人的顧慮。陸浩然其妻病殆已久,也並無子嗣,因此心中對這少年油然而生一股親近之意。
陸浩然溫言道:“天下萬物,皆有名目,你這‘小凡子’算不上名字的,如果你願意,我給你起個大名如何?”那少年道:“陸伯伯,你對小凡子真好,以前對我真好的也隻有乞丐叔叔,小翠姑姑。”陸浩然笑道:“蕭老爺對你如何?”少年道:“老爺前兩年得了一次怪病,走不得路,因此脾氣也不太好,但老爺是個好人,上次伺候老爺的柳姐姐打碎了老爺喜歡的花瓶,大少爺要打死柳姐姐,老爺得知後便把柳姐姐放了,還讓他留在府裏,老爺對大少爺說一個擺設怎能跟一個人相比,老爺訓了大少爺以後,大少爺以後就不打我們了。”
陸浩然心中一痛,暗道:“原來中鶴已患病在身,我可得盡快去看看他,想來府中事物他也不過問了,因此才讓那總管和那小畜生如此放肆蠻橫。”陸浩然掐指算來,這天卻正好是九九重陽節,便向這少年道:“今天卻正好是重陽節,你的大名便叫陸重天如何?”
那少年喃喃道:“陸重天、陸重天,我叫陸重天。”言語之中不出的歡喜。陸浩然也是心中稍慰,便對這少年道:“重天,你我一見投緣,我也不須瞞你,我與你們老爺蕭中鶴是故交,我與他有二十年未見麵了,這次回邵陽府,便是想會會老友,你和我一同去吧!”
陸重天道:“好啊,陸伯伯,我知道老爺住哪裏。陸伯伯你做的官一定很大吧?”陸浩然奇道:“你看得出來我做官嗎?”陸重天嘿嘿一笑道:“少爺房中的書我也偷偷讀了一些,三國的諸葛孔明,漢朝的張良,還有咱大明朝的劉伯溫,他們都是書生打扮,他們可不都做了大官嗎?”
陸浩然自做官起,便提倡以文治國,對各朝的文儒良相都甚是欽佩,陸重天把這出類拔萃的三人與自己相比,心中又喜又愧,笑道:“你把陸伯伯與這三位前輩相比,我可歡喜的緊,可惜陸伯伯連他們十分之一的本事也沒有,官是做了,可如今的官還是不做的好。”陸重天對這位陸伯伯的話頗為不解,心中暗道:陸伯伯說如今的官還是不做的好,可當官就有銀子、綢緞衣裳,為什麼不做呢?
陸浩然繼續言道:“你現在還小,將來自會明白,但你喜歡讀書,卻是好事。”陸浩然想到當今奸臣嚴嵩把持朝廷大權,其狐朋狗黨、眼線爪牙遍布全國,隻要稍有隻言片語傳入這些人耳中,禍事可就來了。
兩人邊說邊行,不一會兒已到了蕭府。陸重天道:“陸伯伯,我先進去告訴老爺。死管家可凶的狠,可不能讓他知道。”陸浩然點點頭道:“你自己小心些,快些回來。”
陸重天應了一聲,從側門一溜煙跑了進去。陸浩然打量蕭府的大門,雖然漆色剝落、門牆已舊,但仍掩不住蕭府昔日的繁華與氣派,尤其是門前的兩座石獅,仍是昂頭挺雄、氣勢逼人。陸浩然心中感歎道:當年若不是中鶴會試不第,轉而經商,怎會有今日的輝煌,而自己雖高榜得中,二十年後仍是孤身一人,身無長物,世間多造化弄人,卻是不假。
陸浩然心中正想著,忽聽院內有人高聲喝道:“死小子,你便會說謊騙人,老爺何時認識一個叫陸浩然的,多半是來訛錢,騙閑飯吃。”(已傳)
陸浩然正吃驚間,隻見肖府大門左側的便門中兩個膀闊腰圓的家丁已將陸重天提了出來,這三人後跟這個尖嘴猴腮的中年漢子,那漢子一身黑綢長袍,上身黃綢緞的馬褂,身材極瘦,右手拿著一個磨得發亮的銅嘴煙袋,滿臉傲慢之色,這人抬眼見到陸浩然一身書生打扮,臉露鄙夷之色,向陸重天罵道:“小凡子,這便是你說的冒充老爺的朋友的人吧,我當是誰,原來是個窮酸秀才,咱們老爺認識的人非富即貴,怎麼會跟著窮酸秀才是朋友,阿二,你進去拿一貫錢來,打發著窮酸秀才走。”
其中一個家丁應了一聲,放開陸重天,轉身進了府中。
陸浩然心中怒急,心道:“這人多半是中鶴府中的管家,卻是個狗仗人勢的奴才。中鶴怎的會用這種勢力的奴才?”陸浩然轉念一想,這邵陽府我已近二十年沒來過,遮沒是搞錯了地方?
陸浩然想到這裏,強壓滿腔怒火,向那管家樣的漢子道:“我姓陸名浩然,也並非窮酸的來向貴府討幾個盤纏,我隻問你,你家老爺可是姓肖名中鶴?”
那管家漢子鄙夷道:“我家老爺的大名也是你這窮酸秀才叫得嗎?你多半是從這傻小子口中套了口信,想多要幾個錢吧?”
陸浩然雖不是江湖俠士,但做官已久,從未受過如此嘲諷,心中怒急,但他一向持重不願與這種刁鑽之人逞口舌之爭。當下強壓了怒火,向陸重天道:“重天,我們走!”
陸重天應了一聲,掙脫了那家丁的手,跟著陸重天離開了肖府。那管家漢子一聲冷笑,轉身進了肖府,見四下無人,將府門緊緊關了。
陸浩然領著陸重天在一家客棧中暫時住了下來,陸浩然又詳細詢問了陸重天這兩年在肖府的情況,已確定這肖府就是肖中鶴之府,但聽陸重天所講,肖中鶴數年前已得病行走不得,而且這肖府上下人對這管家甚是懼怕!儼然有著什麼秘密。但陸重天年紀甚小,也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委。陸浩然又問起陸重天的身世,陸重天隻記得三年起他父親帶他來到肖府,並約定一年後來接他,至於他這父親的印象陸重天也模糊的很,更奇的是陸重天連自己父親的姓名也不知道,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大胡子,很紮人。再問起他小時候的事情,陸重天隻記得和父親坐了很長時間的船,又騎馬,父親不太說話,但還算不錯,隻要陸重天想吃什麼,這個不知名的父親都會給他買。
陸浩然越聽越奇,心道:“原來這孩子的身世也撲朔迷離,若不是這孩子記性不好,便是在幾年前發熱燒壞了腦子,因為他隻記得這三年來的事情,而和他父親坐船之前的事卻一件也記不起來。那些秘密看來隻有找到他那個大胡子父親之後才能揭曉了!兩人又聊了一陣,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陸浩然和陸重天吃了晚飯。陸重天心道:“義父來找老爺,卻讓凶管家給氣走了,我得想辦法去告訴老爺去。”陸重天心中盤算著,陸浩然因為一日勞頓,又是文人,已覺疲倦,洗漱完早早睡了,也讓陸重天早點休息,但陸重天心中已打好了主意。口中應著,卻磨蹭的不肯睡。不一會兒,陸浩然已酣睡。陸重天從窗戶中跳出,出了客棧,徑向肖府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