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奉冰望向閣外,“落這樣大的雪。”
春時拿火鉗子輕輕撥了撥炭火,滿懷期待地道:“大約在夜半?總之也要守歲的,就等等看嘛!”
奉冰口上說著不信,其實卻還是想看,便在這閣上吃著花生米佐花椒酒,與春時閑聊著等待夜半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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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越加地繄了。
裴耽在近夜半時終於趕回家,一身大氅落滿了雪粒子,風塵仆仆地。吳伯想去給他燒水沐浴,被他叫住說罷了,所幸早晨洗過一回,眼下已來不及,隻能休息一個多時辰,便要進宮去準備元會。
吳伯心疼壞了,勸他去睡覺,他卻精神不錯,攏著衣衫在院落裏看雪,回頭對吳伯笑道:“今日聖人要放煙花的,你知不知道?不看便可惜了。”
吳伯道:“前年不都看過了麼?”
裴耽被他掃了興,轉頭不搭理。吳伯隻好隨他去,在結冰的池苑邊空敞虛展開軟席,擺上火爐,讓他自己撐著傘,喝著酒,看天發呆。
廣袤無垠的宰相門第,深夜卻冷清極了。吳伯看著郎主的背影,想過去的十王宅雖然狹窄逼仄,但過年的時候燎火輝煌,宗室皇子們熱鬧喧騰,那時郎主一整日都要牽著李郎君的手,走到哪兒都不避著人,生怕外人不知道他有老婆,李郎君拿桃枝打他他都不肯放開。
吳伯以為郎主是很依賴李郎的,可沒想到和離之後的歲月,也便這樣平靜無波地過來了。
此刻的裴耽,與河東裴家大宅裏,那個在親戚吵嚷聲中獨自低頭玩著九連環的孩子,似乎也沒什麼兩樣。
發呆久了,畢竟會冷,臨近午夜時,吳伯給他拿來一件厚夾襖披上。手還未落下,便聽見震天價一聲爆響。
煙花驟然升空,將風雪都逼得靜寂,一時間,萬紫千紅,浮冰墜星,都映在裴耽的眼睛裏。他最終恍惚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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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冰睜大了眼,看那半空中驀然綻放又凋謝的花,忽反應過來,對春時道:“你騙人!哪裏有什麼吉祥如意……”
春時也未料到當真被騙,憋紅了臉,“但、但它真的很好看嘛!”
好看是真的,夜幕一瞬間亮如白晝,萬紫千紅無邊無際;但也未免太短暫了,隻得那麼一個瞬間,奉冰甚至都沒能看清楚它的形狀,它就歸於寂滅。
經歷過了那樣一個盛大的瞬間,好像再看滿城燈火都覺俗氣,黑夜的鐵幕伴隨著風雪重又昏下,他也沒有了片刻前那默默忍受、等待的心情。
“哎呀!”春時突然拍了下腦袋,“快許願!郎主,閉上眼睛,許什麼都一定會靈驗的——”
奉冰被他催趕著閉上眼,情急之下想不出該許什麼願,便隻想到裴耽對他說的那一句,得償所願,諸事順遂,像一句可以套用在任何場景下的囫圇話。
那麼裴耽呢,裴耽此刻,是否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
冷風將煙花的餘燼往城中吹刮,崇仁坊距離大明宮尤其地近,便有三兩煙塵撲上了奉冰的臉。
他才知道那麼盛大的花,凋謝了卻是冰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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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標題取自李商隱《寄裴衡》:“雜情堪底寄,惟有冷於灰。”
第31章 執者失之
廣佑二年正月旦,聖人於含元殿受朝賀。
帝宮通夕燎,天門拂曙開。萬國衣冠來朝,曉漏時分,飛雪茫茫,年近八十的太子太師與三名政事堂的宰臣一道,領文武百官從丹凰門入,端著牙笏莊重行過禦橋,再迤邐登上白玉鋪就的龍尾道,登含元殿,跪拜讀賀表上壽。
今年的賀表據說是裴允望所製,文采斐然,氣勢磅礴。他本人也在百官之首,與前頭的太子太師、及身邊的另二位宰相相比,他實在是太過年輕,眉目鋒銳,英姿颯爽,仿佛有一股輕狂氣,然而舉止談笑之間,卻又透出一種久虛上位的世故機敏。
內臣宣答,禮官受賀,接下來便是全國州縣乃至域外番邦的貢使,皆魚貫而入,在含元殿下貢獻稱壽。殿中危坐的天子遙遠靜默如一尊佛像,聽過了所有的拜賀之後,皇帝舉酒,餘竹舞蹈,上下三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