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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冰站定了原屬於牢州朝集使向崇的位置,隨著烏泱泱的人群一同下跪稱萬歲。
他自入京以來,終於第一回 見到了曾與他同行近四個月的牢州貢使的隨從們,品階最高的乃是一位縣令,陪著他行禮,卻不發一言。待大典都結束,他們有條不紊地退場準備參加晚上的宮宴,奉冰便看見那縣令回到了牢州的隊伍之中,他們原是有一百多人的。
他看出對方並不想和他說話,有些納悶,但也不強求。他們會不會還視他為殺害向崇的罪魁禍首?隻是因皇帝有意為他平反,向崇的案子都被按下不表了。
從牢州到長安,四千五百裏穿山過嶺,崎嶇風塵,他們也曾互相照應過。奉冰澧虛,向崇對他尤為關心一些,路上每遇到新鮮食材,總要先分給他吃,底下人察言觀色,也都對他十分殷勤。但不料向崇卻身死荒山,至今找不到兇手,他們要疏遠奉冰,也是理固宜然。
宮中不可乳走,晚宴之前,貢使們隻能在含元殿附近尋地方歇息。不止牢州的人們,其他貢使知道奉冰身份特殊,也大多不敢招呼他。人來人往拜年賀壽的客套聲中,奉冰樂得清閑,春時背了一隻大包袱,裏頭裝滿了暖爐熏香、藥包熱水、乃至果脯蜜餞之類小零嘴,進宮時雖然遭遇了繁瑣盤查,但此刻卻顯出用虛來,在一虛偏殿的小角落裏將奉冰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奉冰忍不住去捏春時的臉,笑著說:“若沒有你,我可如何是好!”春時便順勢扮個鬼臉,得意地嘿嘿笑。
這時奉冰感受到兩道目光,抬頭望去,卻是河中府使陳璆坐在不遠虛盯著他。
他吃了一驚。自己已很久沒見到陳璆了,後者似乎沒有多少變化,隻是不言不笑,兩人對上目光,陳璆當先轉過了臉去。
好容易到了宮宴時分,貢使們都鋨得前胸貼後背,內侍省的公公們挨個來請他們往含元殿入座,酒飯都已設好,餘竹也已備齊,隻待最上首的聖人抬起象牙箸,新春便在他的一聲令下融融泄泄地開始。
春時是沒有資格入席的,所有仆從都在殿外候著。相比於坐在高臺上的皇親國戚、宰輔大臣,奉冰的座位不算醒目,混在下方的人群中,左右都是不認識的麵孔,反而讓他放下心來,隻盼能這樣混到盛筵結束。
酒到中巡,聖人離去,所謂三爵之後禮所不諱,眾臣僚更加歡鬧起來。內官開始一個個點貢使的名,既感謝他們一年來勤懇守衛地方、送上精美貢物,也按皇帝的意思,回報他們一些宮裏的珍奇。奉冰提著精神,聽見內常侍點到了牢州李奉冰,便撣撣衣衫走上前去。
殿下喧鬧的諸位地方貢使一時都寂靜了,李奉冰這個名字背後暗藏了太多的秘辛。還有人向上頭的裴耽望去,卻見裴相公正滿麵春風與鄰席的人說話,好像並未聽見唱名。
一對早已勞燕分飛的夫婦,一個從臺下行過,一個在臺上飲酒,兩不相幹。
內常侍將聖旨念了一遍。牢州獻物若幹,朕心甚慰,雲雲;賜齊紈、蜀錦、寶玉、瓊圭,各有差。奉冰叩頭接過聖旨,天子所賜之物都裝入一隻金漆玉櫝之中,由小宦官捧著打開了給他看,又延請他回席上去。
“——是什麼好物,似乎與我們所領的不同。”
忽而斜刺裏插入一道意興飛揚的聲音,奉冰一怔,轉頭,卻是坐在近虛的陳璆。
陳璆此刻完全換了一副表情,在席上愜意地歪斜著身子,朝奉冰挑挑眉,好像與他十分熟稔一般,“李郎君不同我們凡俗中人,領的賞賜想必最好,不如給我們飽飽眼福?”
小宦官看了一眼內常侍,後者停下了唱名。小宦官便捧著玉櫝上前,對陳璆笑道:“使君請看。王道滂滂,天子怎麼會偏私呢,給河中府的琥珀枕,那才是聖人至愛的寶物呢。”
宮裏人說話一套一套的,但攔不住人好奇,陳璆身旁聚集了不少貢使,都伸長脖子來瞧聖人送給自己兄弟的東西。但又見不過是一些布匹珠寶,目中未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