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夕,天黑得特別早,轉瞬夜色就驅逐了黃昏,似一片黑色幕簾沉了下來。小孩兒很快又發現,男人的背影看著很落寞,他捂著傷口,但血還是不斷從他指尖流下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這個背影看著很有幾分電影裏的淒涼意境,像是那種受了重傷的劍客,仗著斷劍,牽著瘦馬,隻身與殘陽古道為伴。
然而,他竟比他們還更淒涼一些。他無劍可仗,無馬可依,一個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甘塘子是漢海市內一個很妙的地方,幾乎滿街都是酒吧、夜總會,還有藏匿旮旯之中的桑拿間與洗頭房,而且,走的都是葷場路線。
一個“葷”字,顧名思義,就是在那方麵尺度不小。
甘塘子裏最大的一個夜總會叫東宮,場子很大,品質還算高端。老闆有些後臺,往來多是官賈,所以罩住了這一片地界,一直沒在掃黃打非中被清掃,員警路過也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黃與毒歷來難分家,尤其是冰毒這種特別能“助性”的,所以這地方毒販子也很猖獗,又兼無人監管,特別適於藏汙納垢。
謝嵐山知道自己沒別的地方可去,臧一豐的話倒提醒了他,目前最佳的去處就是這個乏人關注的甘塘子。
他是從市局的拘留室裏逃出來的,除了從小梁口袋裏搜刮出的一張百元鈔票,再沒多餘的錢了,隻能順服於現實,選擇一家小旅館落腳。
旅館隱於街角,外牆斑駁,看著很是貌不驚人。門外倒豎著偌大一幅花裏胡哨的看板,上頭寫的是一夜住宿最低99元。謝嵐山立定在旅館門口,想了想,決定進去跟老闆打個商量,至少讓他對付一晚上,再弄點針線、酒精棉花之類的東西來,把傷口處理一下。
旅館老闆是個女人,看著三十出頭,實則已經年近五旬了,但風韻猶存,紅唇杏目大長卷,豔麗逼人。這家旅館提供某種服務,平日裏往來住宿的也都不是正經人,所以老闆娘一點不介意謝嵐山身上那點血汙,也沒檢查他的身份證,很輕鬆就讓他入住了。
一男一女四目相視,再加上這整條街上氾濫的曖昧紅色燈光,一種與情色相關的微妙情緒伏於冰層之下,令人感受得到其下的暗流激湧。
“謝謝了——你用的什麼香水,這麼好聞?”謝嵐山把臉往對方頸邊湊了湊,微微闔了眼睛,作出賞嗅一朵花的動情姿態。他眼皮上的褶痕既深又長,一簇幽光在他凹陷的眼窩中閃爍跳躍,像江邊瑟瑟的荻花。他挑著一抹勾人的淺笑,充分發揮自己的皮相之美,駕輕就熟地跟人調起情來。
老闆娘根本對這樣漂亮又風情的異性招架不住,遞出一本厚厚的本子,讓謝嵐山在上頭登記一下自己的名字,又順勢摸了摸他的手。
打開本子拿起筆,謝嵐山猶豫一下,最後決定落筆兩個字,葉深。
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個名字,像是交割了他的一段過去,又開啟了另一段人生。謝嵐山垂著頭簽字,任微長的劉海遮住悲傷的眼睛,落筆時手指發抖,整個人也不斷輕微寒顫。每一筆劃,他都能感到心髒隨之鈍痛地跳動一下,曾有兩個靈魂在他腦海中血肉互搏,他竭力地反抗掙紮,最後還是隻存活下來一個。
遺憾的是,不是他想要的那個。
異性間無傷大雅地調一下情卓有成效,老闆娘提供了免費的晚餐,還帶來了幹淨衣物與醫用針線。這裏幾乎每天都會上演癮君子間的全武行,她為了生意興隆,一直體貼地替他們備著些急救的醫療物品。
旅館的房間中,幽暗的燈光下,謝嵐山咬著牙,一點一點把臂上那道幾乎見骨的傷口再次縫合起來。這種槍傷沒法去醫院,礙著他現在的身份是個逃犯,隻能自己動手處理。
針線在皮肉中穿行,歪歪扭扭地像一條蜈蚣,活兒幹得實在太不漂亮,但能止住血就行。
傷口處理完之後,謝嵐山仰靠在床頭,大口大口地喘氣。
現場沒有沈流飛的屍體,那隻有兩個可能,沈流飛已經逃出生天了,又或者他落到了穆昆手上。
他認為,以穆昆的脾性,不會白白綁著沈流飛,也不會在泰國守株待兔。他一定已經來到了漢海,想以之要脅自己,而自己必須先下手為強,在此之前主動找上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