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黎城問:“什麼事情?”

“我想起來,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被異聲從夢中吵醒,我下了樓,看見我媽媽被鎖在廚房裏,她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牲口,腿上拴著鐵鏈……我聽見我爸爸對她說,懷著孩子還想走?再走我就把你兒子殺了……我想一探究竟,結果我的奶奶突然從身後出現,她把我的眼睛捂上,在我耳邊輕聲絮叨,你這是做夢呢,這是做夢呢……”

除了兇惡的父親、古怪的祖母,還有他的叔叔,一個專盜女人褲頭的下流胚子,偶爾登門造訪,卻永遠大睜著一雙追腥逐膻的眼睛,像惡犬一樣垂涎他的母親。

這樣的畫麵太過令人費解,當年的他又太過稚齡,以至於這一幕畫麵被他本能地藏在了記憶最深處,若非人之將死,可能一生都不會再想起來。

“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個預感,她太不快樂了,終有一天是要離開的……我現在有個猜測,我的母親與我父親的結合可能並非出自愛情,她是一個不斷被侮辱、被強暴的女人。”沈流飛再次閉上眼睛,手指不自然地撫摸著左手腕——那裏空無一物,可他總覺得那裏本來該有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隻是被他弄掉了。

睡意深沉,再次睡著之前,他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先後想起的兩件事好像有關聯,好像又沒有。

他的父親要懲罰他不聽話的母親,最常用的法子就是“母子連心”,靠虐待他來使他母親屈服。他曾被他父親倒吊在院子裏的樹上鞭打,吊得大腦充血瀕臨昏迷,呼救半天都沒人搭理。昏昏沉沉中,綁他的麻繩忽然斷了,他跟個沙包似的摔在地上。待徹底清醒過來,發現繩子是被人拿小刀割斷的,身邊卻空無人影。

冥冥之中有人相助。沈流飛把這事情告訴奶奶,奶奶笑他多想,說可能隻是想偷東西的賊吧。

隻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雖沒與那人打過照麵,卻見過那人的眼睛。

對方應該跟他差不多年紀,偷偷摸摸地隔著鐵門打量他,露著小半張臉與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這雙眼睛輪廓深邃,瞳仁是中國人罕見的淡琥珀色,多半是混了外國人的種。

倉猝對視一眼,這雙眼睛就不見了。它出現並消失於整個夏季最為溽熱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與前後無數個夜晚一樣,滿院子的海棠盎然生長,紅則紅得更嬌豔,粉則粉得更晶瑩,天地闔靜得像一個謎。

跟韓光明學得那手正好派上用場,謝嵐山喬裝之後,決定去醫院探望母親。

他綁上辮子,粘上鬍鬚,戴上墨鏡,一切就緒之後又打開手機,看了看通緝令上的那張照片,這個沉默至呆板的優秀員警,與他現在這派魅惑不羈的浪子形象截然不同。謝嵐山關掉螢幕,嘲諷地一勾嘴角:失之毫釐謬以千裏,明明氣質天差地別的兩個人,那些蠢貨居然到現在才發現。

他現在是通緝犯,但依然走路生風,浪蕩優雅,一點沒有被人通緝的自覺,卻也因為過於坦蕩,一點不招人懷疑。

走進醫院之前,謝嵐山給精神科打了個電話,謊話掰得行雲流水,特別自然地就套出了新入院的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病房號。

到了病房門口,確定病房外無異樣,病房裏也除宋祁連外沒有別人,謝嵐山直接推門而入。

“阿嵐——”宋祁連驚覺有人進門,還沒來得及驚叫出聲,就被一記手刃劈暈了過去。

謝嵐山橫抱著宋祁連,將她放平在病床上,接著便走向視窗。高珠音的輪椅就安置在窗邊,她獨自坐在陽光下,長久地凝視窗外,似乎沒注意到病房裏的異響,仍是一臉的平和聖潔。

他走向自己的母親,然後單膝跪地,跪在了她的身前。

高珠音終於將目光自窗外收回,垂眸看了兒子一眼。

他在刀尖遊走、在地獄掙紮,一路與所有人甚至與自己鬥爭,本以為已經足夠強悍頑勇,卻不成想,自己負擔不了這樣平靜柔和的目光。謝嵐山眼眶微紅,將臉埋在母親膝蓋上,如遊子歸家一般迫切真摯,輕聲呼喚: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