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他的臉色,“你不開心嗎?王妃不好看嗎?聽於單說是大將軍的獨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如果不是於單年齡小,單於肯定想讓她嫁給於單。”

他笑道:“傻丫頭,好看不是一切。我沒有不開心,隻是也沒什麽值得特別開心。”

我笑說:“阿爹說夫和妻是要相對一輩子的人,相對一輩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麽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時,我要找一個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猶豫著說,“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著刮了我的臉兩下,“你多大?這麽急著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悶悶地問:“是不是你和於單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輕點下頭,我歎了口氣說:“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隻說我現在大概九歲或者十歲,以後別人問我多大時,我都回答不上。”

他笑握住我的手,“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會不高興?你想想,別人問我們年齡時我們都隻能老老實實說,我們都隻有一個選擇,可你卻可以自己選,難道不好嗎?”

我眼睛亮起來,興奮地說:“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決定幾歲呢!那我應該是九歲還是十歲呢?我要十歲,可以讓目達朵叫我姐姐。”

他笑著拍了我腦袋一下,看向遠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們去捉兔子吧!”他卻沒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應我,眺望著東方,默默出神。我伸著脖子使勁地也看向遠處,隻有牛羊,還有偶爾滑過天際的鷹,沒什麽和往常不一樣,“你在看什麽?”

伊稚斜不答反問:“往東南走有什麽?”

我皺著眉頭想了會,“會遇到牛羊,然後有山,有草原,還有沙漠戈壁,再繼續走就能回到漢朝,阿爹的故鄉,聽說那裏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閃過一絲驚疑,“是你阿爹給你講的嗎?”

我點點頭,他嘴角微翹,笑意有些冷,“我們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我讚同地點頭,大聲道:“我們的鄢支山最美,我們的祁連山最富饒。”

伊稚斜笑道:“說得好。一直往東南方走就是漢朝,漢朝沒什麽大不了,可是現在漢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長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東方。

“可恨生晚了許多年,竟隻能看著他向西一點點逼近,漢朝的疆域逐漸擴大。一個衛青已經讓我們很頭疼,如果將來再出幾個大將,以現在漢朝皇帝的脾性和胃口,我們隻怕遲早要為我們的鄢支山和祁連山而戰,到時我們就不能坐在這裏看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漢朝的繁華富足和漢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禍就在眼前,卻還一心都是親漢。”他雙眼盯著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緩緩而說。

我看看東麵,再看看他,下意識地又把手伸到了嘴裏,一麵啃手指,一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輕輕摸過我的眼睛,手指在我唇上印了一下,搖頭笑起來,“希望再過幾年,你能聽懂我的話,也仍舊願意坐在我身旁聽我說話。”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幹淨,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為我舉行,總要打扮一下,雖是做樣子,可是這個樣子不做,不高興的人卻會不少。你呢?”

我環顧了四周一圈,有些無聊地說:“我去找於單,下午有騎射比賽,我去看熱鬧,隻是希望別撞上阿爹。”

氣氛輕鬆愉悅的晚宴卻因為我陷入死寂,我雙手捧著裝著羊頭的托盤,跪在伊稚斜麵前,困惑地看看強笑著的單於,看看臉帶無奈的阿爹,再看看氣鼓鼓地於單,最後望向了伊稚斜,他眉頭微鎖了一瞬,慢慢展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中卻似乎帶著暖意,讓我在眾人各色眼光下發顫的手慢慢平複下來。

伊稚斜起身向軍臣單於行禮,“我們的王,玉謹沒有看過單於雄鷹般的身姿,竟然見了大雁當蒼鷹,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場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單太子,太子下午百射百中,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後定是草原上的又一隻頭狼。”他俯身從我手中取過托盤時,竟然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轉身走到於單桌前,屈了一條腿跪在於單麵前,低下頭,將羊頭雙手奉上。

眾人轟然笑著鼓掌歡呼,紛紛誇讚於單大有單於年輕時的風範,各自上前給於單敬酒。於單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麵前,取過奴役奉上的銀刀,在托盤中割下羊頭頂上的一塊肉,丟進了嘴中,從頭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謙卑、紋絲不動地跪著。

單於嘴角終於露出了滿意的一絲笑,舉著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著與單於共飲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場中唯一沒有笑的人,難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著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魯莽衝動,伊稚斜不用在這麽多人麵前彎下他的膝蓋,低下他的頭,跪年齡比他小,輩份比他低,個子沒他高的於單。

阿爹笑拍了拍我的臉頰,小聲道:“乖丫頭,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有懊惱的功夫,不如審視一下所犯的錯誤,杜絕以後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錯了什麽,再琢磨一下王爺為何要這麽做,背著《國策》的權謀術,卻還做出這樣的舉動,看來我真是教女失敗,我也要審視一下自己了。”

我不會騎馬,不能去遠處玩,能不理會阿爹的約束願意帶我出去玩的兩個人,一個因為自己闖了禍,不敢去見他,一個卻生了我的氣,不來見我。

看到於單在湖邊飲馬,我鼻子裏哼了一聲,自顧到湖另一邊玩水。於單瞪了我半晌,我隻裝作沒看見,“你不會遊水,別離湖那麽近,小心掉進去。”

我往前又走了兩三步,小心地試探著水可深,能不能繼續走,於單揪著我的衣領子,把我拽離了湖邊,我怒道:“你自己不會遊水,膽子小,我可不怕。”

於單氣笑道:“明明該我生氣,你倒是脾氣大得不得了。”想起當日的事情,我心裏也確有幾分不好意思。於單選我去敬獻羊頭,我沒有奉給單於,卻奉給伊稚斜。結果即開罪了單於,又給自己心中的英雄惹了麻煩。我低著頭,沒有說話。

於單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氣了,我們找個地方玩去。”

我抿著唇笑點點頭,兩人手拉著手飛跑起來。

…………

我十歲時因為伊稚斜第一次認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誦的文章,也第一次審視單於、伊稚斜和於單,開始約略明白他們雖然是最親的親人,可是他們也很有可能成為漢人書中描寫的骨肉相殘的敵人。

…………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頭後,側頭笑問伊稚斜:“王爺,這個發髻是跟閼氏新學,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書的伊稚斜抬頭沒有表情地看著王妃的發髻,王妃臉上的笑容漸褪,正忐忑不安間,伊稚斜隨手折了一朵擺在案頭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發側,手搭在王妃肩頭,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負你的嬌顏。”王妃臉頰暈紅,抬頭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軟軟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皺著眉頭籲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嬌斥聲:“誰在外麵偷看?” 伊稚斜揚聲道:“玉謹,進來。”

我在帳篷外站了一會,扯扯自己的臉頰,逼自己擠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後才走進帳篷,向王妃行禮問安。伊稚斜眼中掠過一絲驚詫,隨即隻是淺笑著看我和王妃一問一答。

王妃笑問:“王爺怎麽知道是玉謹在外麵呢?”

“就她在各個帳篷間自出自入慣了,士兵見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地在外偷看?” 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冊。

王妃站起道:“玉謹,陪我去見閼氏吧!她會很多漢朝玩藝,我們學著玩去,給你梳個漂亮的發髻,好不好?”

我笑搖搖頭,“那些發髻要手很巧、心很聰明的人才能學會,我太笨了,學不會,我隻喜歡追兔子。”

王妃笑起來,彎身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好一張乖嘴,怎麽先前聽人都說你脾氣刁蠻呢?我卻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隻好自己去了,不過王爺今日恐怕也沒時間陪你騎馬打獵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簾而去。我這才舉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剛才親過的地方,伊稚斜看著我,用手遙遙地點點我,搖頭而笑。我輕歎口氣,轉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頭看向他,他快走了幾步,牽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時間還有。”

他拖著我沿著山坡,直向高處行去,“好長段日子沒見你,去見你阿爹時也不見你蹤影,你和於單和好了?”我剛點了下頭,又立即搖搖頭。

“你們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剛才那假模假式地功夫花上一點對於單,肯定能把於單哄得開開心心。” 伊稚斜打趣地說。

自從大婚後,你對王妃的寵愛整個草原都知道,我因為不想讓你為難,所以刻意討好王妃,可你又是為何?難道真如於單所說,你對王妃百般疼愛隻因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為你隻想讓她高興,所以是否是你喜歡的發髻根本不重要?我鬱鬱地看著前方,沒什麽精神地說:“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歡王妃梳漢人發髻,卻說喜歡。”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邊。他瞅了我一會,輕歎口氣,“玉謹,你開始長大了。”

我抱著膝蓋,也歎了口氣,“那天晚上你心裏難受嗎?都是我的錯,我已經聽阿爹的話仔細反省了。”

伊稚斜望著遠處淺淺而笑,沒說難受,也沒說不難受。我定定盯著他的側臉,想看出他現在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這次又是為什麽和於單吵?”他隨口問。

我嘟著嘴,皺著眉頭,半晌都沒有說話,他驚疑地回頭,笑問道:“什麽時候這麽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單說你是因為阿爹才肯帶我出去玩,是真的嗎?”

伊稚斜低頭笑起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答案,他卻隻是笑了又笑。我怒瞪著他,他輕聲咳嗽一下,斂了笑意,凝視著我的眼睛好一會,突然俯在我耳邊低聲道:“因為你的眼睛。”他凝視著我時,極其專注,彷似一些被他藏在心裏的東西慢慢涔出,彙聚到眼中,濃得化不開,我卻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