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會,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不過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卻已落下,咧著嘴嗬嗬笑起來,隻要不是因為阿爹就好,我隻想別人因為我而對我好。

…………

我心中一酸,臉俯在膝蓋上輕輕歎了口氣。傻玉謹,為什麽要到事後才明白伊稚斜既然當日能哄著王妃開心,怎麽就不可以哄你這個小丫頭呢?於單的話也許全部都對,隻是我沒有聽進去,而阿爹也誤信了伊稚斜。原來看著衝動的於單才是我們中間最清醒的人,於單,於單……月兒即將墜落,篝火漸弱,發著耀眼的紅光,卻沒什麽熱度,象於單帶我去掏鳥窩那天的夕陽。

…………

《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我驚恐地想,難道我要一輩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冊書要我背?我幹嗎要整天背這些國家怎麽爭鬥,臣子怎麽玩弄權謀?

“玉謹。”於單在帳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冊往地上一砸,躥出了帳篷,“我們去哪裏玩?”問完後,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禮,匆匆敷衍著補了個禮。

於單敲了我腦袋一下,“我們沒有漢人那麽多禮節,別跟著先生學成個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親可是漢人,她也是傻女人嗎?”

於單牽著我手,邊跑邊道:“她既然嫁給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單拉我上了馬,兩人共用一驥,“先生怎麽還不肯讓你學騎馬?”

“頭兩年我老是逃跑,怎麽可能讓我學騎馬?你還幫阿爹追過我呢!現在大概覺得我不會也無所謂,有那時間不如多看看書。”

於單笑說:“父王說明年我可以取妻,問我右賢王的女兒可好,我想和父王說讓你做我王妃。”

我搖頭道:“不做,等我再長高點,功夫再好一些時,我要去遊覽天下,到各處玩,況且單於和我阿爹都肯定不會答應你娶我,你是太子,將來要做單於,右賢王的女兒才和你般配。”

於單勒住馬,半抱著我下馬,“父王那裏我可以求情。你嫁給我,就是匈奴將來的閼氏,想到哪裏玩都可以,沒有人會管你,也不會有人敢逼迫你背書。”

我笑著反問:“可是你娘親沒有到處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麽快樂。漢人的書上早寫了,就是貴為國君,依舊不能為所欲為。”

於單不屑地說:“那是他們蠢,我可不會受製於人。”

我搖頭笑道:“左穀蠡王爺笨嗎?可他也和我說過,人生在世總免不了一個忍字,誇讚漢人講的話有道理呢!”

於單氣瞪了我一眼,低著頭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聽見該說你了。”

於單沒好氣地問:“為什麽你們每一個人都誇讚他?左穀蠡王英勇善戰,左穀蠡王誠摯豪爽,左穀蠡王聰明好學……”

我拍著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變紅了。”

於單冷笑了幾聲道:“我眼紅什麽?遲早他要一見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顫,忙握住他的手道:“別生氣,我可沒說他比你好,他雖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現在一點不比他差,將來肯定會比他好。”

於單轉怒為笑,“不提他了,我帶你是來看鳥玩,可不是講什麽王爺。”

兩人彎著身子在灌木從中潛伏而行,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靜行了一段路,聽到側麵有細微的響動,我們交換了個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見卻讓我和於單一動不敢動。

於單的娘親和我的阿爹並肩而坐,兩人都是麵色蒼白,於單的母親眼淚紛紛而落,忽地她靠在阿爹肩頭,壓著聲音哭起來。

我正納悶誰欺負了她,為什麽不去找單於哭訴?於單握著我的手一抖,拖著我就要離開,阿爹聞聲跳起,喝問道:“誰?”我害怕地想趕緊跑,於單此時卻奇怪地不肯走,拽著我走出樹叢,臉色鐵青地靜靜立在阿爹和閼氏麵前。

阿爹眼中幾分痛苦地看著於單和我,閼氏卻是神色平靜,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子,居然從我們身旁揚長而過,再未回頭。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單,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見,此時隻剩不耐煩,跺著腳道:“你們看什麽看?又不是鬥蛐蛐,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於單,你想知道什麽就問,阿爹,你想解釋什麽就說。”

阿爹張了張嘴,剛想說話,於單忽然摔開我的手,一溜煙地人已經跑沒影。阿爹深吸口氣,沉默地站了一會,牽起我向外行去,“讓你好好背書,怎麽又跑出來?”

我挽著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隻用一隻腳一跳一跳地走著,“背書背得不耐煩,太子正好找我來玩,我就來了。剛才為什麽閼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為什麽那麽生氣?”

阿爹苦笑起來,“這些男女之事,現在講了你也聽不懂。”

“你不講,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說我不通人情嗎?現在正是你現身教我的機會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拉著我走到湖邊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麵上,但眼睛內卻是一片空無蒼涼,“我和閼氏少年時就已經相識,那時她還不是什麽公主,隻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兒,我也不是現在我,是一個一心想著建功立業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聲替他說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你和她互相贈送了芍藥。”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說:“《詩經》還是讀懂了,我們雖互相贈送的不是芍藥,但意思卻是一樣。”

“那她怎麽如今做了單於的妻子?為什麽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藥就該‘共效於飛’嗎?”

阿爹輕聲笑起來,“為什麽?該從大處說,還是從小處說?”他雖然在笑,可我卻聽的有些害怕,往他身邊靠了靠,頭埋在他膝蓋上。

“從國家民族大義來說,因為當年的漢朝打不過匈奴,為了百姓安寧,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親,卻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兒,所以從普通臣子的女兒中選容貌秀麗,才德出眾者封為公主,嫁給匈奴。從我們自己說,我膽小怯懦,不敢抗旨帶著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棄父母於不顧,所以她隻能做了單於的妻子。若單於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蠻落後,不知禮儀,那也罷了,可單於卻是一個不懂賞花的人。她哭隻是因為對自己命運的無奈。太子生氣是想多了,也是因為他畢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無法體諒,無法明白她母親的痛苦。”阿爹輕歎一聲,“如果我們再晚生幾年,趕上當今皇上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覺得這話似乎聽著耳熟,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兩年前,伊稚斜定親那天,他在山坡上感歎自己沒有早生幾年,不能和漢朝的皇上一爭長短,隻能看著漢朝西擴。一個漢朝的皇帝居然讓阿爹和伊稚斜一個想晚生,一個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問道:“聽懂了嗎?”

“一半一半,你講得皇帝單於大漢匈奴的事情我聽懂了,可我還是不懂於單為什麽那麽生氣,回頭我再慢慢琢磨,我會勸於單不要生氣。阿爹,你讓我背那些書冊,是不是不想讓我隻做花?”

“嗯,沒有找人教你紡線織布裁衣刺繡,也沒有教給你煮飯灑掃,我也不知道對不對。所有這些東西,她都會,但她卻在受欺負,朝堂上我可以盡力幫於單爭取利益,後宮之事我卻有心無力。”

我搖了搖阿爹的胳膊,仰頭看著他道:“我不做嬌柔的花,我做高大的樹,不會讓人欺負。”

阿爹揉了揉我的頭髮:“你的性子的確不象,可正因為你這個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斷善謀,否則隻是一味好強,受不了他人的氣,卻又保護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丟回狼群中。”

我低聲嘟囔道:“誰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誹我,你現在已經是人,再回不到過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會,忽然一喜:“等於單做了單於,閼氏是不是可以嫁給你?”

阿爹凝視著湖麵,緩緩搖了搖頭,“等於單做了單於,我就帶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兒,自然不能在匈奴處長呆,我隻教你寫漢字讀漢書,不肯讓你學匈奴的文字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她會做太後,於單是個孝順的孩子,她會過得很好。”

我納悶地問:“為什麽不娶閼氏?你不想娶她嗎?匈奴可沒有漢人那麽多規矩,匈奴的閼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時的錯過, 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回頭的機會。”阿爹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搖搖他的胳膊:“為什麽不可以回頭?”

“等我們回到中原,你長大時再來問我。”阿爹牽著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課一點都不許差,否則休想吃飯。”

之後沒有到一年,軍臣單於意外去世,…………

我突然站起,深吸幾口氣,凝視著東方初升的太陽。原來我還是不能坦然回憶之後的一切,還是會被刺痛。

過去已如地上燃燒殆盡的篝火,隻剩烏黑的灰燼,可若想立即把灰燼掃去,又會一不小心就燙到手,不過總有冷的一天。

阿爹最後叮囑的話再次回響在耳邊,“玉謹,阿爹對不起你,以為可以一直看著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拚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不管遇到什麽都要努力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阿爹唯一的心願就是你過得好。”

太陽快活地躍上大地,我迎著明麗的陽光輕聲道:“阿爹,我會過得很好、很快樂,你也要和閼氏快快樂樂的,於單,你也是。”

阿爹總是不願意我做狼,總是心心念念想讓我回漢朝,其實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沒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伊稚斜,匈奴帝國現今的單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