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黑得總是要早一些,空氣中雪花飄揚。
江柏離開的第十一年,江城醫院已經漸漸被改成了江城研究所,尋常病人不再被安排進入這裏。
同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不同,研究所內的每一寸地麵都極幹淨,噌亮的牆壁與地板反照出光芒,越往深走,就越是僻靜。
而長廊之內僅停放一位病人。
“……方醫生?”一道聲音通過廣播穿進走廊。
廊內原本佝僂的身體緩緩轉頭,看向走廊外的玻璃門。
廣播就在門上。
江柏離開的時候,老方是51歲,如今62,頭髮已然花白,正站在空曠的走廊內,身上穿著很誇張的防護服。他身形很瘦,防護服看著有點空,但依舊站如鬆,透明罩下的眼睛深沉又犀利。
“今晚的手術時間定了,七點半到八點,狀態好的話會立刻注射麻醉。”廣播內的聲音說:“……要給您在觀察室裏安排位置嗎?”
作為“親屬” ,老方是不能參與進這台手術的。
方群立沉默兩秒,轉頭看向內裏的停放室。
那是一個非常大的空間,因為停放時間過久,裏邊的機器與藥液安排得越來越多。冰冷的器物管道自上而下好像一個巨大的水母,觸角垂墜,有的內化為根根細線進入麵前的一個窄小的倉囊,有的則向外伸,運輸著為了避免人頻繁進出而放在上邊的營養液與藥物。
很難想像,如此大的運轉機製,都是一個人在承受。
也很難想像,這一切僅僅是為了讓這個人“活著”。
老方看了裏邊的機器許久,輕輕搖頭,然後邁開步伐,離開了走廊。
他走得很慢,脊背彎曲,因為手肘不便,褪去防護服時過於緩慢,甚至需要人在後邊幫忙拉扯。那小護士似乎很熟悉老方,替他扯了扯防護服後便打開身側的門說:“今天的資料都給您準備好了。”
老方於是往門內走,那小護士大概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想想還是忍不住活絡氣氛道:“他狀態很好,今晚的手術蒲醫生也說了成功率很高,您啊,就放心吧,啊?”
老方沒吱聲。
十一年前,為了讓江柏能多停留一天等待一個上一位患者突然停用,輾轉在路上的心髒,老方簽下了病患**冷凍實驗協議。研究組會以特殊的藥理方式,讓江柏陷入深眠狀態,以此將他身體器官的周轉降至最低,減少負荷,等待心髒的到來。
可江柏的心血管實在是太畸形了,手術難度過高,饒是老方都沒能做成功。
而那心髒也因為超出預計時間失活,根本沒來得及等老方摘心。
研究組於是提議,再等一個月。
那個心髒本就不是供應給江柏的,送到醫院失活不是江柏的錯,他在名單上還是第一位。且這個冷凍實驗一旦成功,在人類突破生命與疾病的領域絕對是巨大的一次邁步。
“他還這麼年輕,本該有大把的時間,您不想看見他再次站在您麵前,能跑,能跳嗎?”研究員冷靜道:“植物人狀態復甦的病人不甚其數,您是知道的,而我們可以保證我們能給他提供最好的軀體運載,隻是再等一個月而已。”
然後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
有期待就有貪婪,期待無止盡,貪婪無止境。
而當老方堅定地說出“不想了!”時,他已經在一張又一張的協議裏,失去在這件事上絕對的拒絕權了。
這個實驗太重要,他們竟然維持了一個本該死亡的病人那麼長時間,並且還能有手術成功復甦的希望。一旦這項實驗成功,實在意味了太多。
江柏於是擁有了全球最頂級的療養團、觀察團、研究團,大把大把資金不要錢似的灑在他身上。
而老方在某次大鬧實驗室後,突然就變得不愛說話了。
他性格越來越固執,行事也越來越偏執。醫院擔心他的狀態會影響手術,但數次觀察下發現,老方在手術時永遠清明冷靜,麵對病人時也永遠具有絕對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