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3)

第十六回沈乞兒故園歸夢翟員外少女迷魂

詩曰:

好把良心莫亂行,前生造業及今生。

休倚我貴將他賤,才說他貧到我貧。

世事循環人難料,勸君何必苦勞心。

人間善惡無果報,天理何曾放一人!

單表世上的人奸謀奢侈,欺瞞作惡,但不想後來果報,隻圖眼前為作,見財懷惡,見色欺心,百般成算,百樣巧作,那管那輪迴因果天理!說甚麼良心、陰陽果報卻是何人見?但財色二字,那個肯不貪不戀?隻是財不可見而喪心、欺昧良心而齲就是那色,誰不愛?但不可以謀占機心——壞人一妻,報之一女。世間財帛是命中注定的,該是你的財帛,隨手而得來,不但一生受用,還可以留於子孫,永遠長久,若不該是你的財帛,使機謀、用勢力逆取到手,不過螢蟲光彩,一時富足,那能悠久。

話說這金人擄了二帝北去,把這東京城裏安了一營人馬,立了張邦昌為帝。百姓無主,一任金兵搶劫。這些富戶們先被搜括,已是家業馨凈,也還有身上藏些金銀的。到了金兵一搶,俱是非刑弔拷,把這富戶死的死,傷的傷,婦女擄了去,吊下一身,人人乞丐為生,也顧不得羞恥。

卻說那黃表沈三,從那日封門搜家,把家內金銀盡行入官,還指望有回來的日子,搬在袁指揮家外邊客位暫祝誰知一日亂似一日,金兵不退,擄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馬進城紮營,做了他的天下了。這些大衙門、大宅子,皇親勛威、公侯宰相花園府舍,都是官兵佔住了,連袁指揮家眷俱趕出來。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擄了磐凈,隻落得金哥沒眼的一個瞎子和生他的那個醜婢。先還在舊親戚家,這裏住一日,那裏住一日,後來各人生死不顧,誰肯留他?

這沈三就氣成青盲雀瞽,有雙目而無珠,對麵看著似人,其實不見,隻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勃-脊樑胸前長出兩片黑肉,如蟲鑽蛆咬相似,癢起來,必要拳打磚捶才快活一時。到了夜間又做一夢,還是送金磚那人,沈三依舊貪心把磚不放,父子抱著頑耍。醒來時,隻見一塊大磚在席傍,恰湊怪瘡正癢,。兩隻手擎磚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兩銀子,一無所湊,隻準一個母狗來。這沈三餓到三日,全沒一人收留,隻得牽著狗各家求食,老婆抱著失目的金哥緊緊相隨。初時隻說往熟識人家要碗飯吃——難道就是乞丐?

後來每日如此,見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樣,無可奈何,也就隨緣度日,連呼「老爺奶奶」不絕,把一根長繩使狗引路。這狗也有靈性,到了人家門首站住不去,等接了這飯,又走一家。到了長街,一時肉癢難熬,隻得把金磚高舉,打個《蓮花落》為樂,看官聽著他道:東京有個黃表三,也會吃來也會穿。一生好放官例債,不消半年連本三。巢窩裏放債現過手,他管接客俺使錢。線上放債沒賒帳,他管殺人俺管擔。積的黃金拄北鬥,臨了沒個大黃邊。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爺娘不是親,有錢且去敬別人。三年侞哺成何用,娶了媳婦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爺娘餓斷筋。生前不曾見碗米,死後誰人來上墳?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親,三窩兩塊說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爭多爭少要理論。有酒隻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親,三媒六證結婚姻。嫌貧愛富竇家女,半路辭了朱買臣。牆西有個劉寡婦,守到五十還嫁人。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親,吃酒吃肉亂紛紛。口裏說話甜如蜜,騙了錢去不上門。一朝沒有錢和勢,反麵無情就變心。孫龐鬥智刳了足,那有桃園結義人?蓮花落,蓮花落。

沈三員外唱罷多時,那街上的閑人也有嘆的,也有笑的。嘆的道:「這等一家米爛陳倉、財高北鬥的人家,如今乞食為生,無有立錐之地。」那笑的道:「黃表沈三這個光棍,錢眼裏翻身,終日鑽衙門、拿訛頭,倚官害民,縱賊窩盜,今日天不殺他,父子雙瞎,使他活受,給人現眼!」大約暢快的多些。

過了年餘,那沈三是受用過的人,那受得饑寒?到了那十二月,數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窯門屯住,那一時,東京搶劫一空,誰家肯舍?可憐沈三,幾日街上打磚,並無人睬,吃了一口冷湯,回來死在路傍,連席也沒有卷的,自然送與烏鴉、黃犬,以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隻叫他小沈花子,漸漸成人長大。不消說,父子相傳,這一塊磚是水磨成蘇州瞪泥一樣。母子同狗三口,晝走長街,夜宿古廟,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園。常言說:「三年討飯,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個樂處。

到了南宋登極,金人講和北去,東京漸漸平息。這些花子們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東臨清,住了半年,遊到清河縣地方。進得西門來,不往別處去,那狗隻往當日提刑千戶西門慶的住宅裏領進。在那大門首高叫一聲:「老爺奶奶,討一碗飯吃!」也是天合有緣,原來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見,兵退之後又回縣來。那時,城內人家沒了一多半,張二官人全家擄去,這無主的空宅,也是鳥戀舊巢,玳安又住在舊宅門房內安身。猛見一個狗領著個貧婆,拖個小瞎子進來,抱著一塊磚討飯,心裏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見,眼中淚落如雨,便說:「小花子休打磚罷!我也是才回來的,沒有家小,有幾個冷燒餅,你吃去罷!」說著,拿出來遞與小花子,給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擺尾搖頭,隻在玳安身邊打滾不去,好似見他舊主一般。天色晚了,沒處去宿,要在這大門簷下討把草過一夜,玳安隻得依他。那時十月天氣,還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抱,給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題。正是:鶴歸華表人難識,大過東門世已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