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親恩和淚落塵埃(2 / 3)

劉徹看著眼前紅著眼眶的人兒,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每一次,阿嬌安慰他,自己總是會忍不住先哭了。他輕輕將頭深深的埋在陳嬌的懷中,猗蘭殿中仍然悄無聲息,但是陳嬌可以感覺到胸襟處正變得濕潤。

……

“母後並不是個慈母,很多時候,她都太過嚴厲了。”劉徹將頭靠在陳嬌的雙腿之上,閉著眼仿佛在回憶著些什麼,臉上的表情很是安詳。

“嗯!”陳嬌輕輕應道,一手整理著他的發髻,一手從臉頰輕撫到他的唇邊。

“從前,我是怨她的。她送姍姐姐走的時候,冷酷得讓我心寒。她笑著在父皇麵前承歡,心中思慮的卻是自己的利益,全無夫妻之情,她對付後宮妃嬪的手段,更是你想像不到的殘酷。”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知道,皇宮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皇帝的妃子太多,可是皇後之位隻有一個,皇帝的兒子太多,可惜皇位隻有一個。”

“可你終究成了皇帝,太後想必很是欣慰了吧。”

“……還是膠東王的時候,我以為隻要我當上了太子,她就能開心些。成了太子之後,才知道她要得從來就不是這宮牆內的富貴。就算我做得再好,她也不會有真正開心的一日。”

“太後……和餘明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

“我,也不知道。母後從來都沒有去見過他,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再見過。”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不想讓人抓到把柄,也許是因為還有怨吧。有時,我會常常想,如果母後沒有進宮,而是嫁給了餘明,他們一定會成為一對恩愛夫妻,也許會為一點瑣事吵吵鬧鬧,也許會為了過更好的生活辛苦奔波,也許不到十年,母後會變成一個嘮嘮叨叨的農婦,而我和姐姐們成為山林間不服管教的野孩子。然後有一天他們可以手握著手,把一輩子的甜蜜帶到一個小小的墳墓裏。那樣大家都會比較幸福。”

“徹兒!”陳嬌的聲音微微帶著顫抖,為他語氣中那無盡的蕭條感,“不要再說了。”

“覺得心痛嗎?”劉徹睜開眼睛,直視著自己上方的陳嬌,她的雙眼已然微紅,頰邊尚有未幹的淚痕,“從小就是這樣,你總是特別心軟。阿嬌,路是自己選的,母後雖然怨卻無悔。”他緩緩起身,伸手撫mo著她的臉頰,“從前我不能理解她,一直到……我才明白,有時候,如果前麵的路已經早早定下,回頭看到的風景再美,那也隻是過去。”

聽到這句話,陳嬌楞楞地,她神色複雜地看著劉徹,而劉徹也好不回避地直視著她。

“不過,在這宮裏生活,還是心腸硬些好。不然,隻會苦了你自己。”劉徹又開口說道,“阿嬌,朕知道,你一直很想知道,在朕的心裏,你和江山到底孰輕孰重。嗬嗬。其實這個問題,朕也在想,也在問。可始終還是不能毫不猶豫地告訴你,在朕心中,你重過江山呢。雖然朕知道,你是那麼的,好騙。可是朕,已經不想再騙你了。”

“朕是個自私的人。雖然如此,卻還是要留下你,因為這個未央宮,太大太冷了。”劉徹望著上方,淡淡地說道,“朕會盡我所能地對你好,對我們的孩子好,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到你,這樣,不可以嗎?”

陳嬌眼眶一紅,看著侃侃而談的劉徹,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一定要劉徹將她看得重於江山,才能夠證明他是真的愛她,是真的想挽回她嗎?這個問題,她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是的,理智上來說,她知道,劉徹是愛她,雖然她在他心中永遠不是第一位,隻是永遠的第二位,而對於劉徹這樣有雄心壯誌的帝王來說,這個第二的位置,已屬難得了。可是,情感和理智卻是兩回事。劉徹已留下了她,求的是她真正的回到從前,回到那個全心全意依賴他的從前,但是明知道自己的上頭,有一個隨時可能取代她的江山在,叫她如何消除自己心中的不安全感?如何消除?

陳嬌沒法回答劉徹的問題,而劉徹也沒有再逼她,隻是起身,將她抱在懷裏,輕聲說道:“阿嬌,朕不會放你走的。無論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當二人的情緒都漸漸平穩下來,從地道中離開,回到猗蘭殿,便見到楊得意恭恭敬敬地立在入口處,說道:“陛下,太常孔臧大人已在宣室殿外侯旨,關於皇太後的葬禮……”

“朕知道了。”劉徹點了點頭,說道,“朕這就過去。”他低下頭對自己懷中的陳嬌說道:“阿嬌,今晚晚些睡,再陪朕去一個地方。”

陳嬌點了點頭,抬手為劉徹理了理衣冠,說道:“好好照顧自己。早些回來。”

劉徹抓過她的手,落下一吻,然後對楊得意吩咐道:“你派幾個得力之人,將陳娘娘送回上林苑。路上要千萬小心,知道嗎?”

“是。”

……

“陛下已經回到宣室殿議事了?”衛子夫問道。

“是的。娘娘。”陳掌回道,“臣已問過太常孔大人了。太後將會葬在先帝陵旁,以為合陵。”

聽到這個答案,衛子夫不禁想起自己腦海中一張熟悉的麵孔,那個她曾經服侍過,視她如同親女的老者。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她其實也隱約知道自己的入宮其實和他有著莫大關係,知道那人和太後之間的一點點不清不楚。如今,人死名滅,他們各自的屍骨一東一西遙遙相望,那人會瞑目嗎?

衛子夫失神地望著被春風吹皺的池水,心中淡淡地感歎,餘先生,當初你說你喜歡我的純良,所以會成全我的心願,讓我離開平陽侯府,過上我想要的生活。一個好夫君和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不再是人下人的奴隸,可以抬頭走在街上,這就是那時候的衛子夫唯一的期望。可是……

“餘先生,如果良人不良,子夫想要的,還能得到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蔥白如玉的雙手,卻仿佛看到自指間流過的無數紅色血跡,“如果先生你複生於今日,大概會責怪子夫,如此輕易地就改變了吧。可是,子夫的身邊沒有那個肯為我拭淚的人,如果不靠自己,又能靠誰呢?”

……

平陽侯府

“先生最後的那段日子就是在這裏度過的。”劉徹擁著陳嬌,再度回到了平陽侯府的後院,“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他親手栽種的。”

“朕也是後來才知道,這裏是他和母後相遇的地方。他們曾經相約在這裏建莊園以安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兩人走到那棵參天的大樹下,餘明的墓碑前。劉徹揚手提起下裳,在墓碑前重重跪了下來,神情肅穆地說道:“餘先生,朕這一生僅給三個人磕過頭,你是第四個。但是,先生曾經教給朕的,朕永遠都不會忘記。唯願你和母後來生能夠一了夙願,花開並蒂,魚成比目。”說完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親自動手,挖開墳墓的一側,輕輕將那已然有些褪色的香囊放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