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錯!」勒敏的興緻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才透出來,「你們瞧著我勒敏,到晚年絕不學張衡臣那樣憊棧,我必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兒,帶老婆兒女男耕女織!」敦誠一手執韁,一手扶著疾走的騾子。隨著一縱一送,口中笑道:「說說容易罷了。『滿城風雨近重賜』隻寫了一句,催課胥吏來了,詩就沒興了——我在德州遇見馬二侉子,跟我誇說吃過人肉。問了問,原來是曉嵐公的老腳皮包餡兒餃子!他還蠻得意,說『有幾個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臺灣知府徐友德,補服肩頭上頭綉了個龍爪子,我說你怎麼這麼個別?他說:『我陛辭時候皇上拍了拍我肩頭,說:「臺灣要繄,好生做去。勿負朕望!」——這是皇上拍過的地方,當然要綉上龍爪!』人哪,到什麼景就有什麼樣兒,這會子想的桃花源,晚間吃酒,滿眼滿心都是酒菜,見了皇上激勤,思量忠君,回任上見了銀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沒說完,錢度已經失笑,介麵兒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說得四個人一齊揚鞭大笑。這麼一路說笑,不知不覺間已走了一個半時辰,敦誠在騾上忽然揚鞭一指,笑道:「看見這河灣上那座小橋沒有?對岸那個土崗子下頭的村子,就是張家灣了。」
四個人幾乎同時勒住了坐騎。望著融融日光下蒼翠籠罩著的這個鎮子,驀然間都是心裏一沉,一路歡快突然消失殆盡。勒敏還是頭一次來。敦敏敦誠每回京卻都必來的,就在河灣對岸兩箭之遙,村旁婆娑老樹掩映著三間茅屋裏,他們曾多少次一道兒擁爐煮酒腕帽論文?又多少次一道兒,一個背上馱了大毛,一個項上騎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尋勝,詠詩作詞?這一灣碧水仍舊一滑而東,敦誠曾背著小毛跨石磴兒,裝作「不小心」,叔侄倆一同失足落水,叔侄倆在水中打水仗嬉戲,雪芹也抱著大毛跳進來,四個人打得水花四濺,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觀戰的情景,宛如昨日才發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淺如昔,岸邊依舊楊柳餘餘縷縷隨風搖滂,水中卵石依舊苔綠茵蘊柔若碧煙,卻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誠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卻聽錢度哽著嗓音對勒敏道:「你看,過去這座石橋,一漫上坡兒,幾株老槐樹掩著的那個柴門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樹,底下幾根條石的,夏天我們常在那底下歇涼兒喝酒的……」
「我們過去看看吧……」勒敏也不勝感慨,卻不似三人那樣悲淒,牽馬踏著小石橋走在前頭,嘆道:「我還記得二爺寄給我《贈芹圃》的詩——碧水青山曲徑遐,薛蘿門巷足煙霞。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新愁舊恨知多少,一醉毷白眼斜……」吟著,他也喑啞了。
四個人過了小橋,勒敏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並不在鎮裏,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個低崗上,隻是林木茂密,遠看去和村莊連接在一起而已。此時天已將午,一色濃綠的芳草漫堤遠去,那條蜿蜒小道兒上也都稀稀落落長了草,卻都株株挺拔,似乎沒有人踩過。眼望著繄閉的柴門,低矮的短牆上爬滿了薛蘿牽牛,靜得隻聽草中鳴蛩細細的吟鳴,他們愈來愈覺得是一座空舍,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他們心頭。
……彷彿怕踏陷了那條土路,四個人放了韁繩,由著騾馬去啃草飲水,小心翼翼到門前。敦誠上前,定了定神才輕輕敲門,小聲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