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敏由晉財兒帶著沿上房西階下來,從角門出到驛站後院,被風猛地一撲,立時清醒過來:我這是幹什麼?認親?非親;認友?非友;一個是建牙開府坐鎮湖廣的封疆大吏,一個是窮鄉僻壤館亭驛站的浣衣貧婦。想顯擺自己身分?不是。一個是有夫之婦,一個是有婦之夫。尋舊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腳,他讀聖賢書,不知讀了多少遍,還是頭一回領略到聖人說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真的叫人「無所措手足」!晉財兒哪裏知道這位顯貴此刻心態?見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這裏樹大風涼,中丞爺就這歇著,我去喚她。」
「不用了,我們是——恩親。」勒敏終於想出了一個「名」,神態頓時自如,笑道:「不能擺官場規矩的,我自去見她——溪邊擰衣服的不就是玉兒麼?——你去吧!」說著,穿過一帶小白楊林子,見那婦人正將晾幹凈的衣裳往籃子裏擺。勒敏認定了,叫道「玉兒」便快步向前。
玉兒略艱難地直起了腰,與勒敏四目相對,隻略一頓,立時就認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帶著似悲似喜的悵惘,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雙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爺嘛!我說今早起來眼皮子嘣嘣直跳,昨下晚燒飯劈柴直爆呢!——你還是老樣子,隻是鬍子長了,走街上扔鏰兒碰上了,你認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來!」勒敏原有些繄揪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打量著玉兒,笑道:「你也是老樣子,算起來你比芳卿還大著三歲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著五六歲——一根白頭髮也沒有!」玉兒抿了一下鬢角,笑道:「我沒她那麼多心事,也沒她讀的書多……不過,白頭髮也有了的,你站得遠——」她突然覺得失口,臉一紅,雙手手指對搓著不言語了。
勒敏也覺不好意思的,心裏嘆息一聲:如今還能像當年那樣,摘下野菊花兒親手插到她鬢邊麼?但玉兒一見麵的明爽清朗已經沖淡了他原來的抑鬱、揪心的思念,已沒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說道:「都老了。記得我給你說過《快嘴李翠蓮》,你笑得什麼似的。你脾性一點也沒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認得。我也常來常往。你日子過得這樣艱難,該去見見我的。」
「見你好唱《馬前潑水》麼?」玉兒笑啐一口:「莊有恭中狀元,喜歡瘋了,還記得我怎麼罵他的麼?『狀元是什麼東西?』——你也是狀元,我怕見瘋子!」兩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兒因問:「你怎麼到這裏來啦!是官場裏遭了瘟,成了倒黴蛋,還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麼『浮生又得半日閑』的,跑野地裏逛逛寫詩用的?」
勒敏因簡截將自己近況說了,又道:「敦二爺敦三爺幾次說起你,天下重名兒的多,也沒有認真查問,今兒總算見著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虛——走,你還沒吃飯吧?前頭已經準備下了,他們等著呢!咱們前頭說話去。」見玉兒還要料理那籃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這些事他們驛站人做去。」玉兒也笑道:「看來你這個狀元還成,神智沒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錯前錯後廝跟而行,閑話中勒敏才知道玉兒丈夫前年也已傳瘟過世,家裏有十幾畝地,三個兒子頭胎是雙生,還有雪芹的一個兒子叫三毛,加上芳卿,兩家人一起過活。玉兒說得輕鬆,勒敏不算賬也知道她過得難。思量著,已到角門前,幾乎同時,兩個人都住了腳步。他們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鬱下來。
「玉兒,」良久,勒敏仰首望著雲天樹冠,徐徐說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這人!想講就當講,不想講就不當講!怎麼這麼囉唕?」
……
……
「玉兒。」
「唔。」
「我想大家相與一場,都是緣分。替你算計,你過的不鬆快,我心裏不安,要幫你一把。」
「嗯?嗯……——怎麼個幫法?」
勒敏一笑,說道:「你別這麼看著我,看賊似的。你們張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國。名宦士族,身後自然清高,這一條我勒敏比世人誰都清楚。」他打了個頓,從靴子裏抽出那張當千兩的龍頭銀票,介麵又道:「但你玉兒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敗了家的滿洲勛貴,折過筋鬥的人。這一千兩銀子你啥也甭說,接著。一則為了孩子;二則也為雪芹遣孤遣孀。置點地,覓個長工,也省得你們這樣給人縫窮洗衣裳。我到湖廣當巡樵,不定還要出兵放馬,一個閃失死在外頭——」「青天白日頭紅口白牙的混說一氣!」玉兒一口打斷了他的話。「你這錢要就我自個說,有什麼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約你也還不了我們張家的恩!你不過是給幾個錢,安你自己的心罷了。一則我有耕有織,使不著這個;二則接這錢,我倒覺得抬高你身分——好讓我再幫你成一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