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詠南微微一驚,不知狄公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來。——今夜這等私宴,本一時湊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與梁大器何幹?況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④之年,不問人事了。

「狄老爺,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雖不曾有什麼病痛,行勤卻不甚穩便。再說近半年來他更是顢頇⑤糊塗,神誌大不清爽。唉……這個,狄老爺最好問問劉飛波先生,他們的園宅毗連,故時常能見到梁老相公。」

狄公一抹兒看去,果見劉飛波坐在長桌一邊,自顧喝酒,旁若無人。也沒聽見韓詠南剛才一番言語。

「看這位劉先生雖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儀態。」狄公暗暗喝采。

韓詠南嘆道:「狄老爺有所未知,劉先生也是時運未濟之人,三次赴試均不第。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枉屈了滿腹經綸。他一怒之下,棄文經商。誰知文曲星不投合,趙公明卻著意眷寵於他。他的生意興隆發達,愈做愈大,行跡幾遍秦、晉、魯。齊、荊、襄、湖、廣、吳越、八閩。故見識極是廣富,又仗義疏財,交遊遍天下。老爺,千萬不可輕覷了他。」

狄公聽得明自,肚中計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劉飛波一盅。座中康仲達卻早已舉起大觥,高聲喧道:「劉先生新當嶽翁,喜添半子,理應多飲一盅。」

眾人拍手稱善,紛紛舉起酒盅。不意劉飛波卻淡淡一笑,並不站立。

韓詠南附耳狄公釋道:「劉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閨成大禮,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縣學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辭了庠校⑥教職,歸家幽居,平時也教授幾個小小童蒙,聊以自娛。——今夜江老夫子理應赴席,在下猜來,怕是昨夜貪杯,至今未曾醒酒過來哩。」

一個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韓詠南耳邊稟報了幾句。韓詠南點了點頭,又一拍手。四個青衣應聲將軒廳兩邊的湘妃簾兒捲起,四隅的銅狻猊一齊吐出濃烈的香煙。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圍蒼碧山色間浮勤著幾條橙黃的餘霞,久久不滅。一翰滿月當空掛出,遠近幾點明星搖曳閃熠。眾人齊聲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兩邊窗檻下觀瞻。

役工趁此撤下殘席,換過新饌。一時又珍餚迭出,異味紛錯。見韓詠南又一拍手,軒廳的水晶珠簾揭開,四名舞妓魚貫而入。一個個珠翠滿頭,花枝招展。

眾人又紛紛就席,四名舞妓插燭般先叩過頭,抬起酒壺,遂一敬奉,開始侑酒助興。

韓詠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見杏花臉如堆花,澧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細覷時,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雲恨雨愁,似有滿腔心事,不比那三個妖嬈形狀。

杏花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問她年紀,答雲一十九歲。又問籍貫,答雲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聽姑娘口音,好似晉中人物。」

杏花驚訝地抬頭看了狄公一眼,不吱聲。

「本縣正是晉中太原府人氏,故聽你口音十分稔熟,想來或是同鄉。」狄公和顏悅色。

杏花半響乃點頭,又疑懼地望著狄公。

「回稟狄老爺,小女子實是晉州平賜郡人氏。適間欺瞞,萬望寬宥⑦。——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果然正是同鄉。」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詫異,為何如此一個天姿國色的少女獨身來到異鄉,操持這等生計,好生可憐。遂與杏花談起晉中風物掌故,古跡名勝來。

這邊韓詠南正與一個叫白蓮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詩謎。——白蓮花令詞層出不窮,變化無端。韓詠南雖然也念過不少古詩,卻一時搜羅不來,口舌支吾,一味認輸,已被灌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白蓮花吃吃笑個不停,一手擎著酒盅,轉去軒廳外討了酒來,還想罰韓詠南,卻見韓詠南已伏在桌上,不勝酒力了。

狄公見韓詠南伏桌打盹,心中不樂。杏花卻轉過身去,瞥了韓詠南一眼,小聲道。「老爺,城裏正在策劃一起危險的噲謀,少間再與你細說。」

註釋:

①瀲灧:讀『練宴』,形容水盈溢。

②顙:讀『嗓』,額頭。

③杓:讀『勺』;侑:讀『幼』,侑酒:助酒。

④耄耋:讀『貌蝶』,八十歲的年齡;高齡,高壽。

⑤顢頇:糊塗而馬虎。顢:讀『蠻』的噲平聲,頇:讀『酣』。

⑥庠:讀『祥』,古代的鄉學。

⑦宥:讀『幼』,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