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果然是杏花。——長長的頭髮披在腦後,身子已漲圓。

「果是溺水而死,卻又為何恁早浮起尻身。」狄公心中狐疑。——這南門湖中從未浮起死尻過。

馬榮跨出舷欄,躡手躡腳潛下水去,將杏花尻身托起,隻聽得「嘶」的一聲,杏花的羅裙被船底一顆鐵釘撕裂下一大幅。——正是這顆鐵釘勾住杏花裙角,尻身幸未沉底。馬榮從杏花胸間摸出一隻銅香爐來。

杏花額前腦後均被砸破,長發間鮮血斑斑,一雙秀目兀自不閉。

狄公心中懼怒,如此慘劇竟發生在堂堂縣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樁秘密之前。——隻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變故。遂命喬泰、馬榮將杏花尻身藏在中艙間壁內。

洪參軍忽見杏花右手繄攥著,用力掰開,見是個小油紙包,包內隻折迭一紙片,狄公將紙片小心攤開,原來是一幅棋譜殘局。他頓時想起杏花最後一句話來。「老爺會弈棋麼?」

狄公仔細將棋譜迭起,納入衣袖。命喬泰守護杏花尻身,不許閑人走近。他與洪亮、馬榮回到軒廳行事。

韓詠南見狄公三人回到軒廳來,大喜道:「狄老爺來得正好,我們正要上船頂賞月哩。」

狄公沉下臉來,開言道:「委屈眾位,筵席即刻中止。本縣暫就此艇上盤審杏花被殺一案。」

韓詠南吃一大驚,酒全醒了。囁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話來。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開始時座位坐定,依次自敘杏花舞罷退下後各自的行止。然後由證人作證,再聽候鞫①審。又命洪參軍取過筆硯,恭錄口詞。

韓詠南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拜謁道:「狄老爺,座席間皆是漢源地方商宦士紳,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殺一案?一時擅作主意,變作公堂,恐有不便。眾位鄉黨賢達皆是賓客,豈可無端受審?在下麵皮上須不好看。還望老爺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場權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計。隻因杏花被殺,事出突然。語雲官法如爐,豈肯容情?本縣眼皮底下殺人,倘是置若罔聞,枉為民社之司。韓員外快快退過半邊,靜候聽勘。」

韓詠南吃一頓搶白,又見狄公一臉嚴霜,全不看取東人麵皮,不由羞愧交加,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再出聲。

這裏韓詠南剛退下,王玉玨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爺豈可隻在眾賓客裏盤問腳色?這花艇上雜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這些汗臭小人,偷盜嫖賭,哪樣不會?與楊柳塢那幾個粉頭早有首尾。這杏花生得風流標緻,狐媚勤人,又是水性楊花。吃醋拈酸,致起殺人,實屬常見之事。狄老爺難道就單單撇過這些人?」

王玉玨略一停頓,朝軒廳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續道:「這南門湖無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幾個看見尻身浮起?——聽說湖底有綠毛水妖,專吞食人肉。時常興風吹浪,顛翻船艇。鄙人雖不知杏花是何死法,總也撇不過去這一層緣故。」

眾人一陣膙勤,紛紛表示贊同,又欽佩王掌櫃勇氣。

狄公正色道:「本縣隨後即鞫審那些雜役火夫。——事實上今夜在這條花艇上的人都不腕殺人幹係。再者,杏花被害,尻身見在,並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櫃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測。」

王玉玨嗤道:「狄老爺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則願先受盤查,早腕幹係。」

狄公稱讚:「王掌櫃先領個頭,後來的正好有個楷模。我這裏問你,杏花退出軒廳之後,你做了些什麼?慢慢說來,愈詳備愈好。」

王玉玨應聲答道:「杏花退下後,鄙人從左邊門槅出去尋個下位登東,完事即回這裏。正聽見康氏弟兄在爭論。劉飛波先生可以作證,當時他正過去勸解。」

「王掌櫃一路去來可遇到了什麼人沒有?」狄公又問。

「沒有。」王玉玨搖了搖頭。

洪參軍錄了口詞。

狄公又令韓詠南供述。

韓詠南敘道:「在下與司樂班頭閑聊了幾句,隻覺頭暈目眩,便踱步到船頭,看了一會湖中景色,然後便在舷欄邊一個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蓮花即來攙我回進軒廳。以後的事老爺自己都可作證,我就不多說了。」

狄公點了點頭,洪亮錄了口詞。

下一個是劉飛波。

劉飛波述道:「杏花舞罷退下後,我見彭員外臉色轉白,象要嘔吐,急忙扶彭員外走出了軒廳,依靠右邊舷欄站定,一任夜風吹拂。見他吐了幾口酸物,似覺舒適,於是我們又一同回進軒廳。俄爾就聽見康氏昆仲爭執不下。以後是老爺問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贅述了吧。」

狄公又喚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與劉飛波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