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蘇義成。蘇義成濃眉下一雙大眼閃眨不定,略一猶豫,乃開言道。「小民親見王掌櫃、劉先生、彭員外前後走出這軒廳。小民與一個舞妓說了幾句閑話,不意將肉鹵潑汙了衣襟,便趕繄出去軒廳外洗刷。正見杏花小姐從左舷急皇皇轉出。我老遠叫了一聲,她並未聽見,似是轉到船頭去了。小民自顧洗滌,半日還有油跡,隻得自認晦氣。——小民回進軒廳時,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蘇掌櫃見到杏花時,見她如何穿扮。」狄公急問。

「小民記得已不是跳舞時妝扮。當時見她都腕卸了簪釵首飾。」

狄公不語,皺眉半日。

最後是康氏昆仲。——他們口稱從未走出軒廳一步。狄公也依稀記得當時兩人俱在軒廳,並未挪移。

狄公又命將「楊柳塢」的院主傳來問話。——這「楊柳塢」座落在漢源東郊湖濱曲隅,最是漢源的風月淵藪②。院內幾十名煙粉女子調餘弄管,長袖善舞,大多色藝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聽憑點名,喚來傳應。今夜杏花、白蓮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隨院主趕來這花艇上應局的。故這時狄公想到傳院主來盤問。

院主名喚慶雲,聽得狄縣令傳問,一頭撞進軒廳,一頭便哭起來:「可憐杏花這苦命丫頭,玲戲鮮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問:「院主可曾見杏花進到後廂梳妝間?」

慶雲抽噎答道:「老媳婦見寶貝人兒跳舞罷,一頭的汗,那模樣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換過裙衫。——杏花對鏡卸妝時,前頭說有吩咐,老媳婦應聲便出了後廂。誰知一時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說罷,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狄公又問:「院主可聽得杏花說話?可是她有什麼人召喚?」

慶雲泣道:「這個沒聽小妮子說。當時隻有一個小丫頭叫鈴兒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馬榮去傳丫頭鈴兒。

須臾鈴兒傳到。怯生生的,蒼白的臉龐,兀自疑雲佈滿。一對明眸閃出驚恐的光來。

「鈴兒。」狄公慈顏可親,「杏花小姐回後廂梳妝時,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鈴兒點頭。

「當時你一直在杏花身邊?」狄公又問。

鈴兒又點頭,隻不言語。

「杏花為何梳妝未了,便又走出後廂呢?」

鈴兒一陣恐懼,身子又哆嗦起來。半晌乃答道:「老爺,湖裏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說什麼?」狄公慍怒,「莫非你親見了那妖怪。」

鈴兒點頭:「小奴才真是見了那妖怪哩。一團黑影在窗檻外閃晃,還伸出一隻手來招呼杏花小姐。當時小奴才嚇死了,杏花小姐竟開門隨那妖怪去了。並沒聽得一餘聲響,便被拖到湖裏去了。」

狄公狐疑,又問:「鈴兒,當時杏花害怕麼?」

「小奴才見杏花小姐並不畏怕,隻是猶豫了一下便被攝去。」

狄公心裏三分明白。揮去鈴兒,又傳白蓮花等席間侑酒的三名舞妓問話。——除了白蓮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尋找過杏花答不曉得。——當時隻顧喝酒說笑,人來人去,並未留意。

狄公情知問不出所以然,便去後艙船尾盤問雜役火夫。

又命洪參軍監守軒廳,暫不鬆勤。

馬榮已將十來名雜役火夫全數傳到。見他們一個個軀縮一團,屏息不敢吱聲。問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見。彼時全圍著一虛聽馬榮講趣聞,後來又賭錢鈔,幾個把舵守值的則翰番替班,替下的也隻是賭錢飲酒兩事。——誰也沒離開過後艙,馬榮、喬泰正是證見。

侍應筵席的役工穿梭往來廚房軒廳間,且走的是右舷。並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見著杏花的影子。隻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欄邊見彭員外嘔吐,無人照應,十分狼狽。

狄公懊惱,心中盤算,這些個艄工火夫,麵目可憎,飲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殺人,本不稀罕。不過馬榮也證實他們並未離開後艙夥房一步。再聽鈴兒言,是一團黑影喚出杏花去。杏花後廂梳妝豈會輕易隨人而去?且那裏窗檻正對著左舷,雜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楊柳塢」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誌向,即便暗裏有情憊之人,也必在眾賓客中。何況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與她想吐與我的那樁秘密有關。事涉漢源全城,似非兒女情長,恩怨小節。——那兇手必是窺得杏花與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當時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後離席的人更可疑。

註釋:

①鞫:讀『居』,審問。

②藪:讀『叟』,原指湖澤,後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