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堂後狄公踱步轉入內衙,飲了一盅茶。吩咐馬榮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佈置禁戒,他自己則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現場即赴石佛寺開棺驗尻。
狄公對洪參軍道:「這案子看來並不簡單。劉飛波倘若真信萬一帆的話,必不肯答允這頭親事。昨夜酒席上我見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撐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間竟變得如此淒淒惶惶、累累如喪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這般訴說,舉止神態仍不失泰然。少間我們去江宅時還須留意看覷則個。」
狄公、洪亮分坐兩頂竹簾小涼轎,隻帶了四名番役來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滿院喜慶燈彩未撤,隨虛披紅掛綠。但闔府的人個個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見了官府來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聲言語。
江文璋迎狄公先進內廳敘坐,小童敬茶。狄公見廳內擺設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樂圖》,寫的是孔子率門徒浴乎沂、風乎舞雩①的情景。兩邊各四個暗紅櫃廚,並不封鎖,內裏盡是書帙。心裏油然生起一種親近之感。
「江先生昔時講學庠序,闡發聖道,本是孔門夙儒的正事,如何卻要辭了?我見江先生身子硬朗,似無病疾。」——狄公這時忽的對江文璋發生了興味。
江文璋嘆了口氣道:「狄縣令有所未知。老朽這一輩子讀的隻是六經,到老來方知鄭、馬傳疏很覺可疑。且孔子時本無六經之稱,六經之名始於莊周,經解之說始於戴聖,一個異端,一個贓吏,豈可信從?偏偏縣學隻許規範鄭、馬,不能半點差池,老朽心中便不樂。一日講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魯國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乳臣賊子懼,益不可信。《左氏傳》載桓公、隱去被弒②,而《春秋》隻書『薨』③之一字,滅匿臣之跡,隱二公之冤,如此史筆,差董狐萬萬,乳臣賊子豈能生俱?——哈哈。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幾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論。果然當時縣令聞報,將老朽傳去重重數斥了一頓。鄭縣令年少氣盛,老朽當麵受辱,心中忿忿,一氣之下便學起著時五柳先生賦歸去來。——今日老爺問及,仍以這段舊話作答,真是拗性無改了。狄老爺明經出身,老朽弄斧班門,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諒。」
狄公聽罷,猶如醍醐灌頂,幾齣一身冷汗。方知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膽門,端的是個異才,不可輕覷。遂又問:「江先生如今教課生徒,講的是哪部書?」
「隻是《左氏傳》和《論語》兩書,早先月娥在時,也偶爾講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閑,隻讀《易》,餘皆不看。雖不至韋編三絕,也庶幾看破些無人際遇。」
狄公一頭聽話一頭吃茶,不覺兩盅吃過,乃依稀記得這茶幽香無比。
「這好茶再乞另烹一壺來吃。」狄公笑道,「今日聽江先生說經,十分領佩,這茶也覺有異香。」
小童答應,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豈忘了本縣來宅上應是何事?這茶水烹了,臨行再吃。此刻我們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頓悟,又生沮喪。口中應了,遂站起前頭引路。
出了前廳轉折一條迴廊,行過幾虛房櫳,便是一個小小亭閣。亭閣右邊有一垂花耳門,裏麵一曲細石小徑,兩邊數竿修竹,輕微搖擺。幾本花木正開得妖嬈。隻覺香氣馥鬱,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著石徑盡頭的一個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給犬子成親的,洞房在二進內院。老朽早已嚴令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去。」
進了門便是一個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裏外二進,外進是書齋,上又搭了一個竹樓,很覺高敞。裏間乃是臥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書齋內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藤小椅。右邊一個斑竹香妃塌。壁上懸一張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桌角兩疊青紫皮書函,插著象牙籤,並未打開。
江文璋道:「這書齋夏日尤覺涼爽宜人,犬子附會風雅,取了個名兒叫『綠筠樓』,那上麵竹樓還新懸了一塊仿古餾金匾哩。」
狄公聽得「綠筠樓」三字,心中一震,與洪參軍交會了一下眼色,遂不勤聲色看起桌上的書帙和抽屜裏的筆劄雜物來。江文璋知趣,退過半邊,隻在門檻上站立。
狄公略一轉腸,笑道:「早先聽說有個綠筠樓主的一些淺薄詩句都傳到了楊柳塢內,可是令郎與那裏的煙花女子有些來往。不然,又是另一個綠筠樓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綠筠樓主正是犬子的雅號,不過老朽從未見他以這名號交遊刻詩,更不會傳人楊柳塢那個風月淵藪④。——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兩舍上行走的人物,豈會與那裏的女子有瓜連。」
狄公聽了並不介意:「想來又是一個綠筠樓主了。令郎黽勉⑤好學,銳意進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筆,正經文章?」
江文璋進來書齋,去那書桌末下一個抽屜裏取出一本簿冊。
「這便是犬子課經著文的筆劄,老爺不妨看看,滿滿寫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