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二年已經過了快一多半,孫策才真正迎來了他的好年頭。
秋,九月。策至曆陽,瑜將兵迎之,助以資糧。策攻橫江、當利,皆拔之,樊能、張英敗走。渡江轉鬥,所向皆破,莫敢當其鋒者。百姓聞孫郎至,皆失魂魄。長吏委城郭,竄伏山草。及策至,軍士奉令,不敢虜略,雞犬菜茹,一無所犯,民乃大悅,競以牛酒勞軍。
周瑜知道孫策用兵如神,卻沒想到他還整飭軍紀秋毫不犯。之前在吳郡和會稽大姓的廳堂裏聽來的傳言現在看來竟全成了詆毀,他不禁想連自己尚且聽信三人成虎存了如此深的偏見,何況整個江東呢?孫策從不在乎什麼偏見正見,他一路打到哪裏笑到哪裏把哪裏收得服服帖帖,百姓本對孫策畏若鬼神,及至見了真人原來是個皓齒明眸顧盼神飛的少年英雄,竟團團把隊伍圍起來齊聲喚他為孫郎,更有少女紅著臉把花拋進他懷裏,孫策回頭一笑,讓馬弁插到轡頭上,神采飛揚更添了幾分得意。
他確實該得意,這幾仗打得真叫漂亮,勢如破竹長驅直入,把劉繇的防線豁然撬開就好像硬啃下一塊石頭。直到薛禮和笮融擋在秣陵,才算第一次碰到了硬茬。笮融狡猾,甫一交鋒吃了點小虧就龜縮起來再不肯露頭,隻派了探馬神出鬼沒地遠近圍著孫策轉,不知何時會抽冷子殺出來。孫策沒耐心跟他周旋,布了個套兒牽扯住笮融轉身就去打秣陵的薛禮。
十月,江東已漸入了深秋。大軍行在山路上,一早一晚所見皆是潮氣凝成的白霧,濕冷順著鎧甲的縫隙滲進來,與汗水一起貼上皮膚。
山路又窄又陡隻能容下一兩個人並排,很多地方手腳並用才能過去,自然走不了車馬。孫策和周瑜率四千人輕裝徒步爬上了這條山民帶路的隱密鳥道,一路疾行趕在薛禮察覺前奇襲秣陵。軍隊銜枚急走,四下隻聞粗重的呼吸和鎧甲的摩擦聲。孫策上到山頭撥開樹枝向下望去,遠遠看見周瑜部曲在道上攢動。為首的高個兒大約是他,鶴立雞群一樣。渡江以來周瑜就不再穿那件太過招搖的細甲獅頭銀鎧,也換上和孫策一樣的輕便環甲,一般頭係赤幘,孫策從沒見過他穿的這麼寒酸簡易,更不用說還要風餐露宿枕戈待旦,周瑜生在膏粱之鄉卻幾乎沒費多少時間就完全適應了軍旅生涯,颯爽利落沉穩勇猛與其他宿將無異,實在是個天生的軍人。
從早至晚翻山越嶺隻靠兩條腿,上午填進肚子裏不多的貨已經消耗盡淨。孫策行軍慣了完全不覺得苦,一屁股坐下,涼風徐來,瞬間竟覺得簡直不能更舒服了。從人從溪澗打來了水。生火會冒煙更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隻能把糗糧泡進涼水裏胡亂對付著吃下去。天已經變短了,太陽下山,涼氣也開始從身下往上鑽。
周瑜帶部曲趕上孫策時天已經擦黑。在危峰上過夜不是多舒服的事,但山下就有薛禮的哨所,所以也沒有別的選擇。
除了巡查與崗哨以外所有人都裹著牛衣把自己縮成一團,疲倦隨著黑暗席卷了整個營地。孫策還不覺得困。他靠著石壁望著深藍的夜空。殘月和星子隨流風閃爍,是漆黑中唯一可以看見的東西。而且是那麼的亮。
從遠即近傳來腳步聲,還有種微邈的沉香味像是從肌膚裏被汗氣蒸出來。然後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這個節奏和聲音他聽過無數遍。
“公瑾,你知不知道秣陵那邊是什麼?”孫策一動不動看著夜空問。
“丹徒。”
“丹徒更遠處呢?”
“荊州。”
“荊州再往西?”
“巴蜀。”
“再遠呢?”
“身毒。”
“身毒以外呢?”
“大秦。”
孫策不禁輕歎了一聲,然後說:“天下,天下何其大!”周瑜知道孫策從出生起就居無定所,所以反而對土地有種無比狂熱的執念,他順著孫策的目光望過去,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的,他沒有想到天下反而沒來由地想起奶媽講過的故事。奶媽曾指著夜空說死了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晨,如果是這樣那上麵應該有周異和孫堅,還有其他的,無數的,已經舍棄人世苦痛的靈魂。不知他們看見的人間是何等景象,是否一片蒼茫?——孫策忽然伸過手來握住他的手。手握得那麼緊,似乎想把他從星空上拉回來拉進他的軌道。
孫策握著周瑜的手,望著星空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肩膀一沉,輕勻的呼吸聲就垂到了他耳邊。孫策扯過身上的厚氈蓋住周瑜,而後就一動不動地靠在石壁上。
次日正午,孫策率軍從天而降般殺到秣陵城下。
駐守在秣陵的薛禮說來可笑,那實在是個老實人,當初就是被陶謙從下相趕跑的,治國用兵均無所長,隻是仗著兵精糧足和秣陵的天險才站住了腳。孫策繞過笮融從山裏殺出來時薛禮簡直傻了眼,急放烽火向城南的笮融求救,笮融躊躇著遲遲不來,而兩天後程普又率軍帶著攻城的石機和雲梯渡江而來。這下薛禮不再做一點幻想,棄了城拚死突圍就向劉繇奔逃而去,糧草和輜重留了一城來不及帶走,潰敗後降將和逃兵更是散了一路。孫策倒不講究,撿稻子一樣全收了,於是隻剩了笮融的兵寨孤零零地佇立在秣陵縣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