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1 / 2)

建安元年,冬。

壽春。

大雪下了三天,把遊獵的青年們都逼回了廳堂和內室。絲竹聲嘈雜而吵鬧,少年不知道賦閑的叔父何以忍受這些惡少在府上作樂,也許因為這些都是袁術的紅人,不得不對他們容忍幾分。

雪時下時停,天氣陰晦的分不清早晨與傍晚。少年在結冰後又覆上厚雪的池塘邊點燃燈籠。這是種用竹篾和薄絹做的會飛的燈,剛做出來的時候他簡直得意極了,但壽春人人都有自己的歡樂與悲哀,連諸葛玄也沒心情去欣賞他的發明。

於是他隻好獨自在這裏放飛。

燈從他手裏緩緩升起,越飛越高,在晦暗的空中發出橘色的暖光。少年的心也跟著升到了高而遠的地方,一時充溢耳中的絲竹聲竟然都消失了。

直到有人打破了這片刻的安靜。

那人不知何時跑到花園裏,正扶著柏樹彎腰嘔吐,雪地上一片狼藉。少年皺眉哼了一聲收回目光,又不禁轉回去,他忽然發現那人吐的不是食物,雪地上豔紅的都是血。

吐無可吐時那人才費力抬頭,臉色蠟白裏發青,就好像剛才把臉上的血色全都吐到了地上。但少年仍舊看得出他很年輕,如果不帶病容,也應該是張秀美的臉。青年睜開眼睛,用袖子一抹嘴唇,又揚起酒壺仰脖灌了幾口。

真是不要命了。少年心裏嗤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專心看燈。

“這是什麼?它會飛?”不知幾時青年踏著雪踉踉蹌蹌地到了他身邊,少年點了點頭,又發現對方根本沒有看著他,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高處與雪片一起飛舞的橘色的燈。

他眼睛睜得那麼大,神情就像瞎子複明看到了第一束光。那樣子極其動人,動人到少年想如果自己是個愛交朋友的人現在就可以抱起拳問兄台貴姓了。可他從來不是個愛交朋友的人,於是隻是一聳肩,冷峭地又放起一隻燈。

“它往哪裏飛?”青年喃喃地問。

“風向哪裏吹,它就往哪裏飛。”

現在是冬天當然是北風。

青年望向南方的天空,仿佛要穿透烏雲看見什麼。他就那樣立著看了很久,忽然打了個哆嗦,仰脖又灌了口酒,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腳步踏亂了曲徑上的白雪。

直到離開壽春少年再也沒有見過那人,於是他想當時也許應該問問他的名字。

周瑜半夜從諸葛玄府上回到宅邸時,婢女送上了周尚的信。不出所料又是斥責他在壽春放浪形骸不治行檢,“汝父母兄長皆短命,何不自加保重?!”

其實早從一年前起他的心口就開始間或絞痛而且越來越頻繁,有時候太難受隻好喝酒來麻醉自己,喝多了更每況愈下直到半年前漸漸開始嘔血。一開始隻是血絲,到後來嗆到滿鼻子都是血腥味。在戰場上被刀箭砍傷倒下是一回事,抱著藥罐子躺在床上又是另一回事,他還年輕剛過了二十歲,根本不想承認已經生病了。

他很無奈地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麼個諱疾忌醫的傻瓜。

當然除了諱疾忌醫,傻的地方還多得很。他想起第一次被叫做傻瓜從孫策嘴裏,那時候他幾乎氣瘋了,可沒想到自己從總角起一直傻到現在。想起孫策他忽然喘不過氣來,於是費力地從黑暗裏摸索出酒壺。

有些結往前追溯,繩子可以遠遠延伸到歲月深處。中平二年偶遇孫策現在想來簡直就是一場劫難的開始。那時候他什麼也不懂,隻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仿佛連花都開得比往年要多得多。初平元年他又去找孫策,就不能不說是自己送死了。他跟孫策打了那麼一個要命的賭,而且還輸了。孫策後來沒有死皮賴臉地索要賭注讓他有些吃驚但更多的竟然是不快,他想知道孫策渴望的東西既然那麼多,其中是否也包括他。再後來遭遇巨變孫策把那個賭注忘得一幹二淨,不幸的是周瑜卻一直都記得。

興平二年初到江東的時候他當然也看出了劉繇的無能和王朗的迂腐,吳郡會稽各自為政,中原群雄無暇東顧,江東就是塊沒有主的肥肉隻看誰先下手。周尚被任為丹楊太守實在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真正的千載難逢,他在丹陽抓住了兵權,招募兵勇討伐山越囤積糧草,直到有一天數目多的令周尚震驚:“你這是想幹什麼?!”

他當然是想幹番大事。這是個亂世到處都有機會,很多人欠缺膽量和才幹而他剛好都有。他對周尚微微一笑並沒有說什麼因為時機還未到。

而時機很快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興平二年八月,孫策困在曆陽寸步難行危在旦夕,聽到這個消息時他一刻都沒猶豫帶上自己全部家當連夜冒雨衝過劉繇的封鎖線奔向孫策。一路上他不停地質問自己:“你這是想幹什麼?!”同時慚愧得無言以對。雄心抱負以及千載難逢的機遇就這麼不假思索地就拋擲一邊,仿佛是件多麼不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