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
曹操布好江陵至襄陽的層層防線,好整以暇隻待來年決戰,卻未料到孫權忽然親自帶兵從濡須口北上巢湖,幾日夜間便重兵圍了合肥。戰報從東部連連傳來,張昭進攻九江當塗,揚州一帶頃刻間搖搖欲墜。孫權顯然想趁曹操用兵赤壁而開辟一條北上後方的路,一旦將北方諸郡策反,曹操就麵臨首尾受敵的窘境,他沒有太多猶疑的時間,急派張喜帶五千騎兵奔襲至合肥解圍。
十一月十三日。
冬至已過,六管灰動,一陽方升,天氣晴暖得有些反常,如果不是風中隱約的一絲肅殺,簡直讓人覺得春天已經提前來了。這一天,北岸終於收到了與黃蓋約定好的信號,夜半時分即帶船渡江。在孫權襲擾合肥的事實麵前,這似乎不再是件大事,曹操接到報告,便吩咐屆時開啟營門迎接而已。
“父親總誇讚子建簡樸,不愛錦衣輕裘,卻不知道他唯在一樣上,從不吝惜錢財和力氣。”曹丕換上騎裝,與司馬懿並肩向馬廄走,邊笑對他說,“子建自幼酷愛名馬,尤其以白色毛片為甚。喏,先生看那邊!”
司馬懿順著曹丕指的方向望去,馬廄中一匹純白的駿馬,神情軒昂,在群馬之間仿佛熠熠閃著光。
“這是子建從青州新覓的愛物,名叫雪騏,可日行千裏,夜行八百,超光逾影,棄塵絕泥。我隻納悶他這次怎麼沒騎去江陵。”曹丕走進馬廄,輕撫著白馬的鬃毛。
“從烏林到江陵的陸路,隻有沿江一條華容道可走。”司馬懿答道,“因緊靠著江邊,即便在冬季也泥濘難行,且崎嶇險狹,公子恐怕是出於愛惜,舍不得以此馬跋涉。”
曹丕命人從欄上解下,邊說道:“若說他愛惜,卻也奇怪,臨走他又莫名其妙將此馬托付給我,說可以任意驅馳。”馬弁係上鞍轡,曹丕握緊韁繩翻身而上,“可惜我隻能在營裏緩步巡遊,斷然沒有機會日行百裏了,實在是大憾事!”
話雖如此,曹丕仍舊按耐不住放鬆韁繩夾緊馬腹,打馬奔向營中校演場的開闊地,抽箭彎弓,俯身而射,五子連珠飛出指縫支支中靶,教練場一片喝彩雷動。
“先生,如何?”曹丕又轉馬奔回來,勒住馬頭笑問。豔陽之下,曹丕的輪廓是一圈金色光暈。司馬懿從未覺得他如此神似曹操,也從未覺得他如此英武倜儻,雖則曹丕遠算不上俊美。
“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公子實在當得起《白馬篇》。”司馬懿由衷讚歎,又忽覺用曹植的詩來稱讚曹丕恐怕會惹他不悅,忙說:“公子一身文武絕技輔佐丞相,來年大戰,定能大顯身手!”
“哈!”曹丕大聲笑說,“這是自然!我是立誌要助我父親成就文治武功的!”
天氣晴好,正午的陽光驅散了江上的薄霧。不覺間凱風南來,草木輕搖,欣而向榮。
傍晚時分,萬裏綺霞從西方滾滾湧來,就好像頃刻間鋪了漫天的織錦。深紅與金黃倒映進江水,燃起一江火焰,又返照在赤壁山岩上,燒紅了岩壁。
周瑜額上勒著深紅的幘巾,高高站在台上。
呂蒙仰頭望著他,手指握緊腰邊的刀柄,汗水直滲進纏繞的絲繩裏。諸將靜聽號令,無一不整肅,靜靜沐浴在火燒雲的紅光中。
“驅逐曹賊,保衛江東,在此一舉!”眾人隨周瑜一同拔刀,誓師聲震山穀。
傍晚漸漸吹起的東南風入夜並未停息。
午夜時分,船艦走舸舉帆乘風,成隊北岸駛來。南風甚急,船如疾箭,越過江水的巨浪與漩渦,一路向烏林水寨靠近。南北岸明暗裏無數雙眼睛盯緊江心的船隊。
曹操裹緊厚氅,立上高台,極目望向南岸。比起南風,他更盼望江東降將源源不斷的到來,今夜黃蓋隻是個開始,曹操可以篤定。
周瑜立在樓船上。江浪拍擊著礁石,旗纛颯颯迎風。東南風從身後的江東吹來,擁起他的袍袖,輕拂他的鬢邊。混雜在風裏有些模糊不清的聲音,不是江浪,不是樹木,也不是鳥啼。雖則這些聲音都有。
但不同於一切,那是隨風從高緲的雲天落下,從往日歲月一路流淌到耳邊的絮語。
“黃公!時機差不多了!”甘寧從船首探過身來,壓低嗓子向黃蓋喊話。
黃蓋立在甲板上,抱臂緊盯著對岸,不理會甘寧的催促。船開得越近越好,他不想給曹軍反應的時間,雖則越近對自己也越危險。
東南風越來越急。
離北岸僅剩二裏的時候,黃蓋舉火為號,眾兵士齊聲大喊:“降焉!”曹營水寨的大門應聲敞開,岸邊的連鎖大船漸漸入目。黃蓋高高舉起手裏的火把,迅速一揮,猛地放了下來。一瞬間,十幾艘艦船上同時竄起火舌,被風鼓得烈烈不息,如火箭飛速駛向對岸。
曹軍一霎那的震驚之下,已經來不及關上寨門,火船疾駛,直撞向連環大船。這些小船船首固有長釘,直刺進大船的船身上。船板浸透了桐油,遇火即燃,瞬間濃煙滾滾裹挾著大火,吞沒了岸邊巨大的船隊。
“黃公!”甘寧的船隊從後麵趕來與乘走舸回撤的黃蓋軍彙合,卻遍尋不著黃蓋。黑暗與混亂中沒有時間再找,後續的戰船已隨東南風一路疾馳而來,弓兵齊齊拉滿弓弩,將成排火箭連綿射向北岸。
曹丕吹滅燈躺下沒有太久,被外麵的腳步驚醒,才發現營中一片嘩動,帳外明亮如晝,空氣中還有股莫名而強烈的燒焦的氣味。他忙翻身下床裹上衣服,正這時,侍衛闖進來,挾裹進一股幹燥的熱流:“公子!江東今夜火攻,東南風太烈,船燒了,大營也全燒起來了!公子快走!”
“丞相現在安好嗎?!”曹丕一瞬間恍如夢寐,忙問。
“丞相安然無恙,命眾人向西岸集合,乘船溯遊回江陵!”
曹丕匆忙係上衣服隨侍從奔出來,但見營寨已是一片火海。濃煙滾滾,幾乎難以辨得清道路。火舌與熱浪夾道湧來,躑躅難行,時而被地上的屍體絆得趔趄。火勢蔓延得太快,這一夜的東南風來的也太邪,曹丕向岸邊前行,路越走越艱難。
火光中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向曹丕撞過來,曹丕順勢一把拽住那人的衣服,借火光才看清是司馬懿,已經被煙熏得有些神誌不清,被曹丕一拽之下,幾乎癱倒在他身上。“往回走……去西北……”司馬懿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曹丕還未聽清,侍從催促道:“公子快走!不要顧及他人了!前麵的簰道眼看就要燒塌了!”話音未落,身旁的火苗忽然竄起,曹丕冷不防間左頰被火星燎傷,痛的大叫一聲,又被司馬懿猛地拽到在地,而瞬間頭上木梁崩塌,侍從隻來得及哀叫一聲,就被壓進瓦礫堆裏燒成火炬。
火海中,曹丕扶著司馬懿進退維穀,越向岸邊走火勢越大,四麵完全看不清道路,隻聽見四周圍的慘叫聲,落水聲,木料崩裂聲。而遠處又傳來聲聲號角,吳軍已經快要殺到陸上了。火聚之中,曹丕卻如墜冰河,冷汗貼著熱汗,浸濕了他的層層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