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夏。
“事情固然緊急,但明府的身體……這樣晝夜兼程,恐怕還是太過勞累了。”龐統奮力策馬,盡量跟上周瑜的速度。
“我們的情報不力,劉備已經過了沔陽才發覺,我必須搶到他前麵見到吳侯。”周瑜回說。他呼吸急促,臉色猶帶著青白的病容,比起春天與龐統初見時遠更像個病人了,這也是龐統反對他太過匆忙上路的原因。
龐統認識周瑜的時間不算長,在周瑜的一眾知交故舊裏尤其是個新相知,但他卻常常忘記這一點。此時距那個孟春的下午僅僅幾個月的時間,龐統心中最後的不甘與忐忑卻已經消失無蹤。他對周瑜的敵意與猜測在無數個良辰清宵的焚香賞琴中消融殆盡,而敬意與溫情則在輿圖與方略的謀劃之間逐漸滋長。總之,回到江陵後龐統很快便發覺周瑜是個很少有的上司,也是個很難得的朋友,既有文人的智略和溫文,也不乏武將的坦蕩和直率,於公於私都無法不令人心生愛慕。
而遺憾的是幾個月間的變化並不止於此——南郡太守在江陵之役受的傷太過嚴重,幾乎不再可能痊愈,而由傷勢帶來的虛弱又加重了他身上原本就容易發作的心疾和肺病。幾個月間周瑜的健康急轉直下,龐統覺得初見時那種青春的幻影已經張開翅膀從他身上掠過飛遠了——唯有談及西行的計劃時灼灼放出光彩的雙眼,才讓人想到他心中仍舊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少年。
“我倒覺得情報來的太早了,”龐統壓下心中萬千思維,強做出微笑說:“上次與明府談及的取蜀路線,我近日又完善了許多,隻要再假以時日就能成型。這時候明府卻忽然要離開江陵去京口,實在可惜。或者我也——”
“我不會帶先生一同去的。”周瑜笑著打斷龐統,“先生是南郡真正的太守,此地形勢險峻,不可一日無君。”
龐統歎了口氣,也隻好點了點頭。
江邊到了,樓船早已裝載好,泊在岸邊。
“統以茶代酒,送別明府!”龐統命人取來漆壺,將溫熱的茶湯倒入羽觴。
周瑜端起羽觴,忽然若有所思說:“我第一次喝荼荈,還是興平二年的時候。那年討逆剛占了曲阿,把劉揚州的府庫翻了底朝天,什麼新奇的東西都要試試。我知道吳人是很喜歡這種飲料的,但我卻一向喝不慣。”
“明府喜愛濃烈的滋味,而不習慣寡淡。”龐統笑說,“但是茶也可以是濃烈甘醇的,隻是不像酒那麼讓人迷醉顛倒。——這便也是茶的好處。”
周瑜聞言隻是笑了笑。兩人以茶代酒在江邊訣別,周瑜便帶著人馬匆匆上了船。
樓船起航,順流而下。龐統極目遠望,直到白帆遠逝,漸變成天邊翱翔的一翅沙鷗。
船隊臨近京口時,周瑜命令暫時停止行進,派人向關口送去停靠的請求。很快巡船過來,有人踏著重步匆匆登上樓船,還未進門便大聲說:“都督,久未相見了!”
周瑜回頭,來人原來是呂蒙。呂蒙在江陵一役後便被孫權召回,與周瑜分別不足半年,此時重逢仍舊讓他臉上高興得放光,一時竟忘了改口,仍循舊例管周瑜叫都督。周瑜被他的興奮所感染,也不由微笑起來,忙延座招待,互相問候溫涼,暢談了分別後的經曆。
呂蒙是孫權的親信,從江陵回來後暫時屯守在京城附近,尚未有新的任務。
“至尊眼下對廬江頗有興趣,與蒙談話間有時也流露出些想伺機北上的意思。”呂蒙說。呂蒙和周瑜一樣是淮泗人,他提起這個話題,是料想周瑜一定會感興趣,“都督大概也聽至尊說起過。”
“我並未聽他說過。”周瑜沉思說,“而且——我也不看好近期的北上計劃。”
“為什麼?”呂蒙倒吃了一驚。
“曹操在烏林與江陵受到重創,不等於說他已經被東吳打垮了,正相反,他北歸之後屯田募兵,養精蓄銳,實力有增無減。且正因為丟了荊州,廬江就更被曹操重視,西至合肥一線被曹軍嚴加守備固若金湯,至尊往年苦征不下,連帶吳軍也被奪了士氣,近期如果繼續北上,我想也隻能事倍功半,白白折損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