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桌子前,看著她為三個孩子的畢業分配禱告上天,為他們的戀愛結婚擔心煩惱,為每一分錢的開支傷透腦筋,為房管所的天天上門索租走投無路,不知道今天要如何過去,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到來。看這個家裏的每一個成員都克扣著自己維護其他。
孩子們大了,各有打算,家裏又一無所有,可是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在一起,又怎麼會是一無所有了。
天熱的時候,孩子們講:你回來沒襯衫,準備回來給你買一件短袖襯衫回來好穿,你喜歡白的還是淡灰的。西瓜要九分錢一斤,我們沒買過,一側沒錢,在側等你回來大家一起多吃點。天冷的時候,孩子們想給爸爸買一頂帽子送去,可放下來耳朵也不冷了。過年的時候,今年家裏有一個收音機熱鬧多了,孩子們晚上房門關上兄妹打撲克聽音樂,開心的很。孩子們講,今年陰曆十二月二十七日是媽媽的生日,那時你也回來國賓也回來,這個年就過的更開心了。今天小紅過生日,我們沒什麼買給她,她喜歡吃蛋,明天再買。
前天寄了一個郵包給國賓,寄出比較心安,人沒回來,買點給他吃吃,毛頭近來心情不好,護士長知道他不開心,勸他日後爭取能考大學,未來出身不好,每個孩子都遇到種種不順心的事。
而我,坐在桌子前,直到雪化了以後,是春天。
(12)
也有的時候,爺爺端出幾頁新的整理的畫冊,從祖輩的故事說起,都用毛筆寫在宣紙上,每遇到重要的場景就畫一張下來,這些畫他原先畫在兩本普通的筆記本上,現在就重新拍成照片,衝洗好搬過來,特殊時期一個寒夜裏,他們把照片放在火盆裏全部付之一炬,連在江西大旅社禮堂前拍的穿軍裝的結婚照都沒有留下,隻能補畫一張,而留下的那些照片也全都翻拍好,在好好的粘貼到他的回憶裏,空白的地方,附補一叢花,或提一句詩。有一頁我翻過來,一整版的宣紙上帶著濃黑的毛筆字寫著:“相思始覺海非深”《出自唐朝白居易的《浪淘沙》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我隻覺得心裏轟的一聲,奶奶不是那個指著窗抹口紅讓爺爺一見就歡喜的小姑娘了,不是他在戰火中遠隔萬水千山的牽掛,也不是二十二年人生歲月裏一年隻能相逢幾天的守候,不是那樣的相思,他們之間已經隔著肉身永遠不能愉悅的此生。卻任然是‘不敢與君絕,畫裏談相思’。
(13)
他把奶奶的頭發剪了一溜下來,藏在身邊,買墓地的時候,決定先不將她下葬,怕哪裏會是淒風苦雨,他要奶奶等他一起,骨灰也要混合在一起入土。而現在,他把她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臥室裏,把她的遺像放在自己的床頭,早晚上香。打拳吹琴,胡亂吃一點午飯,午睡後喝一點咖啡,繼續以彩墨在回憶裏穿行,悲傷像時間一樣安靜的過去,而春天的溫暖留在筆端。
初時,家裏人擔心爺爺沉靜在畫冊裏會不會一發傷心,但他並不是一味的沉浸,我想而是不斷的回去,那不僅是回到回憶裏的過往,更是回到那些無從經曆的曾經和從未得到的美好,回到對生命的最初。從畫冊第一幕那個朝服頂戴正經危坐的清朝人開始,哪裏有好天氣,小玩意兒,位居就拆的舊居,喜歡吃的東西,遠去的天真,他鄉的故人,年輕的爸爸和媽媽,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初春,而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
這個原本也沒寫太多劇情的故事和這次翻閱的紀念,希望得到大家的喜歡和祝願,無論眼前的境遇怎樣,靈魂總是要向著溫暖和自由的,這份力量本就該屬於我們每一個人。
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