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的故事(下)(2 / 3)

她還說,她年輕的時候看報紙上連載的傾城之戀寫的真好,像張衡苦練冰心的改名字,恨水不成冰,我也不知道那些個年月裏他們之間說了多少話,看畫冊裏奶奶的祖上家業,她的童年趣聞,她學校裏的競爭對手,她少女時的閨蜜玩伴,直到她遇到他。

(7)

她告訴他的是,事無巨細的她都一一記得,南昌的小吃,柳州的漁舟,徐州的油條,安順的烤玉米,第一次動手做的肉丸子,裝著金首飾的皮包在空軍俱樂部失而複得,在街燈下匆匆吃兩個梨子慶賀,狼狽的路途雨夜後太陽下曬著滿滿一院子的新服衣料,還有哪些一起看過的電影和唱過的歌,他們共同的追憶,這些往事爺爺也都一一記得。

從那天以後,奶奶開始服用抗抑鬱藥物,我們看著她的眼睛又亮起光來,表情不在那麼悲傷。但是病情惡化,她開始住院治療,大部分時候也是神智不清,醫生護士笑著傳說:這位老太太不得了,稀裏糊塗的時候卻不斷的唱歌,一首接一首的哼唱,一首接一首的老歌,中國的,外國的,除此之外她還是一個很不服從的病人,她常常要拔掉哪些讓她不舒服的管子,每天最後一個從她病房裏離開的人隻好用紗布纏著她的手腕約束在床邊的護欄,她有時候清醒片刻會說:莫綁我啊。

(8)

爺爺終於有一天哭著說,她最後一次清醒的時候對他說:平如啊,你去把門關上,我跟你說兩句話,你別亂吃東西啊,你別騎腳踏車啊……

而我去醫院看她最後一次還能認出我的時候,她說的是我胖了。

很多次的搶救,可是在多次的預眼也不夠人們做好至親離去的準備。追悼會裏的哭聲裏,我強烈的覺得,那是我的爸爸沒有了媽媽。

(9)

爺爺傳寫的晚年也掛起來了:

坎坷歲月費超遲

漸入平康

奈何天不甲年

痛今朝

君盡歸去

滄桑世事誰能料

月盡榮枯

從此紅塵看破

盼來世,再續姻緣

畫冊的最後一頁,是滿天的彩雲,左下角幾處村居,小小的兩個人牽著手看雲,回到年輕時候的夢裏。

戀愛時候奶奶就說過,隻想和爺爺竹籬茅舍,撲衣舒適,那是繁華時候不平淡。人到中年兩地分隔,我看到她信裏仍是說等退休後她去爺爺處陪他,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我們身體好,沒病痛,老了大家出去走走,看看電影,買點吃吃,多好。那是人在苦雨裏心想著安寧。

(10)

爺爺總是那麼難過,奄奄沒有生氣的過了大半年或者更久,過去的幾十年裏奶奶一直是他的腦子,而他好像是她的手腳,每天執行她的指令,忙的不可開交。

而現在,他在亂糟糟的房間裏,終日與筆墨顏料書紙與貓生活在一起,控的手足無措,在漸漸的他有時候提出要買紙,有時提出需要複印,有時又說要掃描,有一天他說要去福州路買老式相簿,那種活頁的,有一張透明膜可以揭開,把照片擺進去,輕輕敷上就又能粘住。最後選了一種最厚最重最莊嚴的深棕色封麵的相冊。

“先買二十本”,他說,大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隻好把這二十本十分沉重的相冊給他買回來。他每日仍是在房間裏寫畫剪貼,胡亂吃東西,然後漸漸大家看他精神又好了起來。

每一次家人聚在一起,他總有新的東西端出來,相冊上貼了大標簽〈我倆的故事〉。

我不是一個擅長和長輩溝通的人,在那以前我不知道大雨曾下過二十二年,那是一個我至今仍絕不能想象的雨季。

(11)

有一天大家特別高興,因為爺爺又把信件都整理出來了,從1973年到1978年,奶奶和五個孩子寄給他的所有信件,五大冊,由於信是兩麵寫的,他已經忙活著把所有信的反麵都拿去複印好了,這樣才能讓每一麵都展示在相冊裏,有些字跡不清楚的還要拿去在抄一份,孩子們自己找自己寫的信來看,看自己說過些什麼話,看誰比誰的字寫的好,看母親怎麼評論分析每一件現在看起來芝麻小事,小的不行,我卻像一個預先知道結局的人穿過一個未曾經曆過的過去,戲裏都是我最熟悉的人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