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倆的故事(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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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三月,奶奶走了,帶著身上插著的七根管子,病床旁邊是爺爺次子孫曾,病房外有他們的另外三個兒子和女兒,不忍看。

在大半年頻繁的住院與轉院,昏迷與搶救之後,她也一定早已筋疲力竭。

一個多月前的春節,家裏人把她從醫院接回家,又布置了病床,要能安排下她身上插著的管子,又要在刻意必要的時候約束起她的手,以免她拔掉身上的管子。

初一晚上,一大家子人齊聚在客廳,屋外是喧鬧的煙火,大家有時挨個進去看看她,但她恐怕並沒有什麼意識,在生命盡頭不計其數的最後之中,這是最後一個春節,如果有回放,不知她會不會記起,從天晴雲淡的小時侯開始,度過的每一次一次佳節,就像我倆的故事裏畫的那樣。

過年時,南城人家裏必備的小炒和果子,是兩人都愛吃的小菜,1949年端午在貴陽大石子路邊買的兩個粽子,味道終不及故鄉的堿水粽子,旅居安順時,在六邊形的閣樓裏買兩個月餅賞月,四麵窗外都是晴空。1958年以後,一年隻過年才能團聚,一家人湊在一起,煤球爐子裏慢慢吵著瓜子。

(3)

奶奶走後,爺爺有大半年服用抗抑鬱藥物。

在此之前的一年,服用同樣藥物的人是奶奶,有一天晚上,我一回家就得知她情況不好,於是和爸爸媽媽一起趕過去。看見她悲傷的坐在沙發上,眼睛濕潤,也不肯吃飯,不知道是誰提起讓我和叔叔一起喂飯給她吃,我們就坐在她兩邊,各持一把調羹,她左麵調羹吃一口慢慢咽下去,右麵調羹吃一口慢慢咽下去,慢慢的眼淚也退了下去,表情鬆弛下來。

後來我們知道這天傍晚奶奶忽然問起叔叔去哪了?

叔叔還在上班,爺爺告訴她,但她已無法相信,她爬起來一間一間的找,責怪爺爺把叔叔藏了起來。

爺爺是在哪個時候第一次感到絕望的,此前他自己去醫院向護士學怎麼做腹膜透析,自己買齊了材料和設備在家裏鋪設了家庭膚透室,記錄她的血糖數據,到那時已有四年。他研究糖尿病的飲食做簡報,做摘抄,精心計算著她三餐的微量元素含量,到那時已有不知多少年。因為他做一切事都覺得她在一天天好起來,滿心都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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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頭腦糊塗,家裏人說:奶奶過去除了腦子好用以外,身上哪都不好,想不到最後,腦子也不好用了,但爺爺好像始終沒有察覺。

奶奶說要吃杏花樓的馬蹄蛋糕,爺爺傍晚騎著自行車去買,買來以後,她不知道自己說過這個話。奶奶叫他找一件黑底紅花的旗袍給她,爺爺不記得有過這麼一件旗袍,卻心想大概是很早以前的,她忘了吧,就找家人商量著去裁縫店做一件哄她,因為長久以來他們便是這樣,他也許並沒有想到過,有一天她說的話自己竟不能依她。

找不到叔叔,奶奶在沙發上大發雷霆,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兩個鍾點,爺爺說:從哪個時候開始,他才真的意識到,奶奶真的是不行了……眼前這個人再也不會回到從前的樣子,和他好好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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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裏,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坐在一起嘰裏咕嚕的說話,兩人自己說著方言,我並不能聽的很明白,但看神氣,是有時附和有時嬉笑,有時味塘,有時責怪。奶奶是喜歡好的,美的,喜歡挑挑揀揀的,每每偏過頭去乘著光線看他擦過的桌子還有沒有浮灰,覺得他什麼都做不好,而爺爺也確實手忙腳亂常常招到責怪,以至於要在桌子玻璃地下壓一個‘慢’字,那反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

有一天,爺爺給我打電話,讓我給她把紅樓夢帶去,等我穿過大半個上海到了地方,奉上書。

奶奶終於忍不住嘀咕道:原來是紅樓夢,我以為是胡蘿卜,我就想,你要新生旦胡蘿卜幹什麼,我笑死了,心想她一定是腹誹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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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經常抓著我的手說:真好看,手指真長,像她的手,於是她把她的戒指套在我的手指上,但其實我的手很肥,她的戒指我隻能套在小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