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擇業與畢業(1 / 3)

天氣越來越熱。校園裏的蟬叫了,此起彼伏地唱著歌,一個勁地叫“知了”。

校園鬱鬱蒼蒼,知了總是比其它地方的提前鳴夏。它們飛到高高的樟樹上唱歌,將舊衣裳棄之樹下。樹腳隨處可見蠟黃的蟬衣。這種被棄的育衣在這裏不以為奇,盡人皆知——叫蟬蛻,是一種具有息風止痙、利咽明目的中藥。

畢業季,招聘會如火如荼,各式企業招聘著各種崗位。伍翼凡去過兩場教育機構招聘專場,卻被人問是不是走錯了會場,很是受傷。又參加了幾場醫藥類招聘,總是走馬觀花提不起興致。宿舍裏陸續有人離開,人去床空,剩下的人越來越少。

伍翼凡在疲憊焦急下最終選擇了一家知名醫藥公司做中藥養護員。一個月收入近兩千塊,包吃包住,有五險一金。簽了合同後,一切美好的憧憬瞬間消失,心中很是失落又想放棄。他打電話給郝冬薇向她征詢,郝冬薇沒有意見。伍翼凡怎麼選擇她都支持。當下,他也隻得如此,盤算著以後邊工作邊尋求機會或考研來逐步轉。

這期間,徐芩琴還主動找到伍翼凡說幫他爭取留校,但伍翼凡拒絕了。如果他不知道這其中的關係會欣然接受,知道了便沒了意思。徐芩琴哭了,比上次還傷心。上一次是得知伍翼凡拒絕時。那一次哭得昏天黑地,臥室裏摔得一地。她不斷責怪父親不該先跟郭老師講的,而且變成談條件做交易。徐主任則恨郭老師辦事不力。徐芩琴一周不跟父親講話。為了哄女兒,徐主任決定將留校名額給伍翼凡。可於事無補,這次伍翼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徐芩琴哭到傷心處,用剪刀絞自己的頭發。

至此,伍翼凡懸著的心也算是小落地了。同樣是無奈之選,董雨曼找了一家醫藥企業做培訓專員。曲琦煒找了家小企業做出納兼行政。

程秉馳卻還沒有著落,而且與家人鬧得不愉快。家人執意讓程秉馳去一個偏遠的縣裏做醫生,他堅決不從。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你就這個樣子,不要有什麼太高要求,有個穩當的飯碗就行。供你讀了這麼多年,你不可能還待在家裏吧,我們已經盡力了!”程秉馳說:“你們不用管,我的路我自己走!放心,我以後不會要你們養活的!”

有了工作,伍翼凡卻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母親。他想轉行卻從未跟母親提及過,他知道一旦說出口又將是地動山搖。母親也多次打來電話詢問,伍翼凡總是謊稱快聯係到某醫院了。如今木已成舟可以告知母親真相了,這是遲早的事。

他終於為自己做了一次決定,既興奮又不安。他決定回家向母親解釋,也是在安撫自己的不安。回家前,他給母親買了一雙皮涼鞋。這雙鞋樣式傳統又不太過時,他想母親應該很喜歡。

伍翼凡很不喜歡回家。他家在小鎮上,比肩的三層樓房並排通列於街道兩邊。門前街道是一條始終未發展起來的商業街,商鋪零零星星,人車稀稀點點。上午各家搬椅端凳在門口閑敘或擇菜或打毛衣,下午晚飯前也是大致景況,抑或換幾家而已,所以家家戶戶的進出及來訪均一覽無餘。伍翼凡一直覺得生活在一種監視中,時常出了門就不大回來,回來了就不大出門。而且小鎮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小社會,雞毛蒜皮的事都能傳遍整個小鎮。他家在搬到鎮上以前在小學老師家屬大院,那裏也是挨門挨戶。封閉的環境人與人之間太近,總逃脫不了流言和攀比。他一直有種極不自在的束縛感。

伍翼凡選擇了下午的車,傍晚到家。那時隔壁鄰裏都回屋裏做晚飯或吃晚飯,街道的“監視器”暫時處於關閉狀態。倘若大白天,遇到鄰裏又少不了問東問西,此時他最害怕被關注。如果鎮上傳開“閭姐的兒子學醫做不了醫生去當養護工”,不僅母親沒麵子自己也抬不起頭。

伍翼凡下了車,天色已暗。家所在的街道更顯幽暗,因為是條側支街道,並未安裝路燈。街道上寥寥人影穿行,各家門前幾乎無人,都回屋裏了。伍翼凡低頭快速向裏走去,唯恐碰到什麼人。

來到門前,二樓的燈是亮的。伍翼凡對著窗戶輕聲喊道:“媽,我回來了!”父親在樓上聽見伍翼凡喊門立刻跑下來開門。門開後,伍父眉開眼笑,邊上前拎包邊說:“兒子啊,你怎麼這個點到家?回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好給你準備飯。”伍翼凡答道:“學校事多,臨時決定回來的。”

上了樓,客廳的電視正放著新聞聯播,母親坐在對麵邊打毛衣邊看電視。伍翼凡叫了聲“媽”。伍母看了看他,問道:“怎麼突然想著回來?工作找好了?”伍翼凡說:“得閑回來看看你們!”父親將包裹放下說道:“我上去跟你下碗麵。”

伍翼凡剛坐下,母親就問:“你工作究竟怎樣了?到底聯係好了沒?”伍翼凡看著電視裏主持人一臉嚴肅地播報著新聞,說:“找到了。”然後起身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盒子說:“媽,我給你買了一雙皮涼鞋,試試吧!你肯定喜歡!”說著便把盒子打開遞給母親。母親瞟了一眼說:“先放著。你找的哪家醫院?”

“媽,你先試一試吧,我慢慢跟你說!”

“還要慢慢說?是醫院很差還是沒找到要買雙鞋子來搪塞我?”

伍翼凡也不想拐彎抹角了,索性直截了當來個痛快,於是說了實情。

伍母聽了怒目圓睜,大發雷霆:“你好大膽子!居然不跟我商量私自做主。這叫什麼工作?這不讓左鄰右舍笑掉大牙?供你讀了五年醫是讓你去幹這個的嗎?你腦袋是進了水還是叫驢踢呢?”伍翼凡感覺全身澆了一盆冷水——冰涼,顫抖地說:“我真的很不喜歡醫生這個職業,在醫院每天都感到難受和煎熬!”

“全國有上百萬的醫生都做得好好的,就你難受?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我當初就想當老師,可你非不讓,硬要我報考醫學。現在弄得醫生做不了老師也做不成!”伍翼凡聲音有些哽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當初你不是同意了嗎?你又來怪我?是你自己不行做不了醫生,不要怪任何人!”

淚珠從伍翼凡眼角滾了出來。從小到大,他隻要不聽從母親的指揮就會被斥責或嘲諷,執拗時甚至會遭打罵,他不得不屈就。填報高考誌願時,他提出考師範,可母親堅決不同意,說學醫好,他沒有過多堅持就服從了。伍翼凡哭著說:“我不同意行嗎?從小到大不都是您說了算嗎?我敢反對嗎?”看著哭泣地伍翼凡,伍母厭惡地說:“都多大了還在哭鼻子?搞成這樣還有臉哭?我是為你好,你反倒怪罪我!把你養大我容易嗎?為你要操多少心?”伍母說著也有些感傷,聲音帶著哽噎。伍翼凡耷頭流淚不語。

僵持片刻後,伍母又語氣強硬地說:“不論怎樣,你這個工作我不同意!你去辭了,必須給我當醫生!”伍翼凡看著母親凜然的臉哭噎著進了一側房間反鎖撲倒在床上。

不一會兒,伍父端了碗麵下來,不見伍翼凡隻見房門關著。對伍母說:“你又說了什麼跟兒子吵?才剛回來!”伍母對伍父吼道:“你知道個屁!你自己問他。他醫生不當去做什麼保管員。這是你養的好兒子!膽子太大了——瞎搞!”伍父端著麵來到門前喊道:“凡凡,麵下好了,出來吃!”伍翼凡沒應答,趴在床上默然流淚。伍父扭了扭門——反鎖了,又說:“凡凡,出來吃點!晚上這麼長把胃餓壞了。”

房間裏半天沒動靜。伍父隻得將麵端到茶幾上。苦著臉說:“這是為什麼喲?有事好好商量嘛!”伍母嘮叨著“不想一想,這對得起我們嗎?對得起大學五年嗎”“再怎麼也不可能找這種工作,這究竟是怎麼想的?哪根神經搭錯呢”……

桌上的麵條從熱氣騰騰到有氣無力,伍父端著又來到門前呼喊伍翼凡出來吃。喊了兩遍,伍翼凡隔門說道:“爸,我不想吃,我有點累想睡了。”伍父跺著腳說:“那怎麼行啊?一晚上不吃胃怎麼受得了喔……”伍父著急地絮叨著。伍母說:“不吃還嚇到個人不成?”伍父隻得端著麵上了樓,將碗放在鍋裏用開水溫著。

伍父一會兒端茶一會兒拿副食來門前喚。伍翼凡硬是不出來,伍父急得直打轉。伍母瞪眼斥道:“你急什麼?隨他!現在還說不得了,一說就惱了,活轉去了!”

伍翼凡眼睛緊閉,淚水打濕床單。他恨不能現在就離開。

夜深,伍母已經回房,伍父在客廳打瞌睡起來。伍翼凡遲遲不出來,伍父隻得將那碗麵倒進一個保溫飯盒裏放在茶幾上。又擺了一些副食水果,然後來到門前輕聲囑咐伍翼凡餓了出來吃點,隨後關燈回房睡覺。伍翼凡躺在床上不知饑餓,腦子潮汐起落,直至雞鳴時分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伍父就起了床,看見客廳茶幾上的食物分毫未動焦急得不行。想去敲門又怕打擾,唉聲歎氣地上了樓做早餐。

伍翼凡醒來時窗簾透亮,窗外人聲窸窣車聲嗡隆。他立刻彈了起來,心想這下走不了了。他昨晚打算今早天未亮就去車站返回學校,此時天已大光,街上門前盡是人,如何走得。此時頭昏昏沉沉,肚子饑餓難忍,隻得盤算著午間日烈熾熱人們午睡時再走。

伍翼凡起床開門就看見父親,父親正坐在客廳與臥室門相對的沙發上。伍父說:“餓壞了吧?這是何苦?趕快洗了上去吃,稀飯油條包子都有!”母親在沙發上打著毛衣,沒看伍翼凡一眼。

伍翼凡在樓上吃飽喝足並不下樓,盡量避免與母親接觸。伍母看他遲遲不下來,直接喊道:“你還在上麵幹什麼?下來!你以為躲著我就行了。今天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我是不會讓你這樣胡來的!”伍翼凡頓時火冒三丈,對著樓下吼道:“我怎麼胡來了?我隻是想做我喜歡的。憑什麼都要聽你的安排?從小到大都是你來指揮,我受夠了!我要自己做主!”伍母氣得發抖,說:“好!好!你長大了翅膀硬了,不把我這當媽的放在眼裏。以後我可以不管你,你愛怎麼著怎麼著,但這次你必須聽我的。這關係到你一輩子的事!”

“不行!我的事我自己做主!生活的好壞我自己承受,跟你們無關!”

“能跟我們無關嗎?把你養這麼大!現在翅膀硬了就說跟我們無關,當初為什麼不說啊?你比隔壁的超超差遠了,你看看別人。他怎麼那麼聽他媽的話?你跟他舔屁股都不如!老柯是怎麼生出這麼好的兒子來?”

伍翼凡全身發抖,臉色紅紫。隔壁的超超哥比他大一歲,學習好,聽話懂事,是街坊鄰居口中的“好孩子”“乖孩子”,也一直是他學習的榜樣和追趕的對象。母親經常將兩人進行比較。整條街都將他倆樹為孩子們的榜樣,誇獎他倆,也比較他倆。伍翼凡感到壓力很大,與超超哥的關係也漸漸疏遠了。後來超超哥考上了北京的一類重點大學,而伍翼凡考了個二類本科而且還不是西醫院校,有些抬不起頭。母親更是有失落感,超超哥的母親柯阿姨卻有種勝出的神氣。

聽見母親說“超超”,伍翼凡就感到很累,有種陰影籠罩,厭倦煩躁中有憤怒,吼道:“他是他,我是我!你認為他好你就去認他當兒子唄!”

“你吼什麼吼?你有本事下來!看你像個什麼樣子,不是哭就是叫,哪像個男人?”

伍翼凡怒不可遏,衝下了樓,看著房頂,喊道:“我是不是男人不是你說了算!就算不是男人又怎樣?我要你管?”母親渾身顫抖,瞪著雙眼說不出話來,看見怒氣衝衝的兒子感到很陌生。半晌,說道:“你大了就不把我當回事了,敢衝著我吼給臉色我看。我算是看穿了,都是些沒良心的!早知道是這樣的東西,我生你幹什麼?”父親坐在一旁手臂撐額掩麵沉默不語。

“誰叫你生我了?我根本就不想來到這個世界,活得太累了,我一點也不開心!”伍翼凡說著淚水簌簌地流,突然手指母親,哽咽地說道:“你不要怪我!導致今天這個局麵,都是你造成的!我根本沒有自由,像個木偶,一切都由你來掌控,稍不如你意就被你嗬斥。我很累很壓抑,感到喘不過氣!我今天這麼被動也都是你害的,你不要怨我!”

伍母氣得嘴唇打顫,頭暈目眩,抖動的手臂抬起指著伍翼凡說:“好!好!都怪我!這就是養你這麼大的回報!我省吃儉用,我生怕你餓著凍著,生怕你學壞不成才,現在都是我的錯!”伍翼凡吼道:“行啦!這是兩碼事,不要拿這些來降我!”

“啪”的一聲,隻見伍母突然用右手扇了自己一耳光,說道:“誰讓你這個老賤貨多管閑事?”接著左手又一巴掌,說道:“誰讓你這個老不死的愛操心?”伍翼凡氣得直跺腳,哭喊著衝進了房間關上了門。他真想立馬離開這家,但又唯恐碰見鄰裏。隻聽母親還在邊哭泣邊抽自己嘴巴,伍父上前阻攔不住,說道:“這是為什麼喲?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不一會兒,伍母身體搖晃站立不穩,伍父趕緊衝上去扶她回臥室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父親叫門吃午飯。伍翼凡看時間已至中午,窗外烈日炎炎。他起床洗了把臉,然後背上包向樓下走。伍父說:“你現在就走?不多住兩天?”說著跟著下樓,又道,“你至少吃了再走啊!”伍翼凡來到一樓打開門一股熱浪襲來,他轉身對父親說:“爸,下麵熱,你上樓吧!我不餓,早上吃了很多。”說著向外走去,然後關上門。

街道上滾熱,不寬綽的街道沒種一棵樹,太陽直射在光禿禿的鋼筋水泥上。街道上空無一人,伍翼凡抬起了頭向客運站走去。父親打開門來到門口,太陽曬得睜不開眼,手遮著眼睛喊道:“太曬了我給你拿把傘吧!”伍翼凡搖頭。伍父又喊道:“到了學校打個電話回來!”

伍翼凡順利地來到了客運站,沿途沒遇到一個熟人,很是慶幸。他買了票坐在角落等著發車。突然聽見有人喊他,他一怔,是同街的吳阿姨。伍翼凡瞬間臉紅了,立刻站起來滿臉堆笑喊道:“吳阿姨好!”吳阿姨走近說道:“好久沒看到你了!應該畢業了吧?”伍翼凡點著頭說:“馬上畢業。”吳阿姨問:“找的哪家醫院?”伍翼凡的臉又紅了一層,眼珠轉了轉說道省城第三醫院。吳阿姨一喜,說道:“我家弟妹的侄姑娘就在這家醫院兒科,去年剛去的。現在還沒有男朋友,你們可以接觸下,長得很漂亮!”伍翼凡羞愧尷尬,口裏“嗯啊”著,頭是點非點,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吳阿姨又問他在哪個科,又索要他的電話。伍翼凡隨口說肛腸科,半吞吐地說著電話號碼。

與吳阿姨交談結束後,伍翼凡已渾身不自在起來,感覺時間很慢,著急車怎麼遲遲不開。原來這吳阿姨退休了在客運站做清潔,恰巧碰見伍翼凡。吳阿姨那張嘴也不是省油的燈,這點伍翼凡是知道的。他呆坐思索著到時如何應付她這個侄女。不過,他更想逃離——去一個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

晚上,伍父打來電話問到了學校沒有,同時寬慰他幾句,又說母親高血壓犯了達到了一百八,吃了藥晚上才降了些。伍翼凡又生愧疚,覺得當年母親也很不容易,責怪自己言語過重。想著母親,又不覺流下淚來,心裏很是矛盾。

伍翼凡返校後情緒低落,神情沮喪,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程秉馳心明神會,默不作聲地去商店買來兩支二鍋頭和兩包香煙,又稱了些蘭花豆和炒花生。

伍翼凡欣慰有程秉馳這樣的兄弟在。兩個人點上煙,碰瓶啜了一口。宿舍隻剩下他倆了,其他人都搬走離校了。

伍翼凡講述著整個過程,眼中有淚。程秉馳靜靜地聽著,覺得父母瞬間都變得冰冷。待伍翼凡講完,程秉馳感慨:“父母是我們永遠的結!走不近也離不開!”伍翼凡喝一口酒,悵然道:“為什麼我的父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