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
大的紛揚遮天!一夜下的地下就鋪滿三尺厚雪。不僅雪大,而且奇冷。
公元前三百五十九年二月下旬暨秦公三年。關中平原奇寒。奇寒到連最卑賤的奴隸,也不得不躲在屋裏不敢出門。
可櫟陽常出怪事。
在這奇寒的大雪天。卑賤的奴隸可以躲在屋裏,高貴的主人卻不得不出門。在櫟陽的武官師帥以上,文官下大夫以上,都無條件的一個個裹著厚厚的褂袍,頭上、腳下包紮的嚴嚴實實的走了大門,冒著大雪,忍著奇寒,黑熊似的乘車前往城南的秦公府。
秦公府。議政堂內,主台上高踞著穿全套禮服的秦國公。秦國公一臉喜氣,用難得的笑容歡迎著冒雪趕來的貴族官吏。貴族左以上大夫職塚宰(塚宰,周天子官職。戰國初,各諸侯紛紛按周製設職,以表代周之意,戰國中各國按自己國製設置,塚宰同後的宰相)杜摯居首,右以大將軍白虎首居。台下右中的天子特使席上,端跽著身著魏國中庶子低等吏服,麵無表情的客卿公孫鞅。這令貴族們禮畢賜坐後,不時投來疑惑的目光。
秦國公對這疑惑的目光竟然十分得意,不待宰夫司儀,違常製搶著開口:“諸位愛卿!你等肯定在想,有什麼塌天轟地的軍國大事,竟令你等冒雪忍寒來此議政?咋,天子特使席上,為嘛跽個低官職的魏人?哈哈!奇怪呀、奇怪!寡人說的對不?啊!”堂內哄地一笑,算是對秦國公這古怪又難捉摸的開場白的讚同。笑聲剛落。秦國公語調突然一轉:
“眾卿!秦弱二百六十餘年矣,竟被諸國鄙稱為夷國。夷國的恥稱是我秦國命中注定嗎?我等秦人就該因此而抬不起頭來?直不起腰嗎?不。秦與周天子同為天之驕族,上蒼豈可讓我秦卑弱!!寡人就是上蒼派來強秦的黑龍。所以有桃花冬開、櫟陽金雨。寡人繼秦國公位後,不忘獻公圖強興霸的教誨,牢記‘要有自己的五羖大夫’遺囑。特頒‘求賢令’於天下,向上蒼求賜五羖大夫!令頒二年後的今天,上蒼終於給寡人賜來了五羖大夫,就是居特使席的公孫鞅先生!(眾臣隨秦公擊掌致歡迎禮)
公孫鞅先生乃罕世奇才也。來秦數月,就為秦提出變法策略。隻要按策略實施,十年國富民樂;二十年收複祖地,打敗強魏而稱霸致伯。眾愛卿,你等說好不好!(廳內齊吼:好——!秦國公好一會才讓廳內安靜下來)現由甘大夫向眾卿宣講寡人的變法十一策!”
上大夫甘龍,是個刻板認真的老臣,以嚴謹聞名於秦。他本來對變法十一策不看好,又對這麼大的國事,直到五天前才告訴他而對主公的疏遠和怠慢不滿。但他是獻公托孤老臣,對秦國和主公無比忠誠,所以他再有意見,還是以國事為重。當主公把主持變法十一策的討論交給他時,他職責所在的接受了。此時,他清了清嗓子,展開案上的一捆竹簡,瞧了瞧紛紛交頭接耳的眾人後,咳了一聲靜靜場,開始緩緩的念道:
“一、民知初禮。父子、兄弟、姐妹不準同睡一炕,必按男女長幼分室分炕而居。”
“喂!睡覺也是變法啊?”不知誰趁甘龍的空檔,高聲嚷了句。這音剛落,又有人接應:
“誰出錢修炕啊?黔首(老百姓)有屁的錢啦。”
“咳、咳!”上大夫杜摯威嚴的咳嗽兩聲後,方才開腔:“有不有規矩,啊!等會有你們說的嘛!甘大夫,繼續!”
“第二條:一戶有兩個成男者,必須分戶而居,一成男為秦一戶籍。
第三條:秦隻準使用同一標準的尺寸、升鬥、斤兩,必須用官府打造的量、衡器。”
“主公!你令我等冒雪趕來開會,就是討論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將軍白虎騰地站起。下麵的武將一看主帥挑頭,紛紛站起附議,以泄冒雪前來之氣。
左邊的文臣,太子師公孫賈淡淡勸道:“白將軍!這咋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這是在議治國強秦大計。是性急不得的嘛?”
“我是軍人,隻知行軍打仗。眼下邊事甚多,秦軍力弱。公孫鞅先生!秦要得是富國強敵的大法。不是要睡不睡一炕的小律。”
台上的秦國公,一看剛議初令,就被白虎攪了,心裏一急,開口斥道:“大將軍,請跽席!你聽懂了再開口。大將軍!”
強脾氣的白虎,為了秦國,為了台上從小在他身邊長大的主公,不被這個公孫鞅欺騙,心一橫,又要開口,卻被台上的主公怒拍公案的強逼著跽在席上。
公孫鞅知道,白虎雖然率眾將軍在秦國公的壓製下跽了席,但若說服不了白虎,就失去了軍隊的支持。沒有軍隊的支持變法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忙站了起來,向秦國公請準後,轉過身來對白虎行禮後開口:“大將軍!初令確實都是些低吏管的小事,是不應該勞動諸位軍國幹城冒雪趕來商議。可,你再一想,秦國公為什麼要請勞諸位冒雪而來呢?難道秦國公不知道諸位是秦國幹城,不該在連奴隸都不出門的時候而令國公的股弘出門啊?”
白虎一楞,隨口而出:“是啊!主公肯定知道。可主公為什麼還要令我等前來呢?”
公孫鞅一看大將軍入轂,馬上語風一轉,接過大將軍的話:“因為這些不是小事,而是天大的軍國大事啊!白將軍!強國誰不想?可強國要有個強國的基礎。基礎不強,國之咋強?這個基礎就是民。秦民強在哪呢?秦民連男女都不分,老幼長序都不分,與戎同俗,亂倫而居。民之體、智、人種都弱愚之國能強嗎?能與六國平坐嗎?(公孫鞅離開跽席,邊說邊向大將軍走來)
大將軍!秦民稀少,兵員缺乏。而賦稅兵源夫役均按戶而征。若一戶有三個成男,今後為三,秦不新增兩倍之賦稅、兵源、夫役的實力嗎?
大將軍!現秦國各地,衡、量具各自為是。甲地一鬥,到乙地為二升;這不僅使國賦,軍糧無從準確征收,也使各地械鬥不息。統一度、量、衡,不僅利於國之賦稅,也同時省去許多煩事和鏟斷一些無謂的私鬥根源。
大將軍!這些你看是否算軍國大事呢?”
“這——!嗨。我真他媽老粗一個。公孫鞅先生,你罰我好了!”白虎爽快,忙給公孫鞅賠禮。公孫鞅微微一笑,致禮謝白虎後跽席。
甘龍處變不驚,象沒有發生這回事似的,等雙方居席後又念了起來:
“第四條,凡人之爭執,無論貴族、黔首、奴隸,必訴諸官府裁決,不準私鬥。凡私鬥者,無論有理否,行黥刑。
五、凡秦之民均得從事農、戰兩職。凡無這兩職之民,含世襲貴族、富商子弟,在二個月內找到。二個月後,一經查出充作官奴,戍邊墾荒。對特種技工、商人均由官府嚴格控製人數,核發憑符。
六、不分國籍,凡願墾荒者,五十畝內九年不賦稅、不征徭;五十畝以上者減半征之。
七、助農耕。凡墾荒、收粟、產布帛五百戶之首者,免三年賦稅、徭役、並賜爵一級。
八、互相監督。十家為一比,比沒比長,職上士;五比為閭,閭設胥,職中士。比、閭內,互相監督生產和守法。一家犯法,九家檢舉,若未檢舉,十家同罪。凡檢舉外比、閭罪犯,視殺敵立功獎爵一級,免賦一年。凡藏匿犯人,刑刖刑。
九、建地方官府。十閭為旅,設旅帥,職上士;十旅為鄉,設黨正,職下大夫;十鄉為縣,設縣令、縣丞,縣尉;縣令職中大夫、縣丞職下大夫,縣尉,職師帥;縣直屬秦公。
十、對敵作戰,斬一首賜一爵,授田二十畝,獎宅一棟;凡不勇於殺敵者斬首。
十一、建二十級官爵製。凡秦民無戰功,農功均不得授爵和任官職;世襲之爵不任官職,連續二代未立戰功、農功者削世襲爵位。”
甘龍讀完,慢慢放下竹簡,對秦公施禮後,又慢慢的歸席。
秦國公可能是當堂宣布了初令,而顯得十分高興;也可能是為了討好眾貴族,以利初令的順利通過;竟破例賜每人一爵美酒後,方才用討好眾人的語氣開口:“在坐眾卿,都是寡人強秦之幹城。秦之若何與眾卿息息相關。初令雖隻十一條,卻涉及了軍、政、體、禮、製諸條。初令不是一般的政令,能不能推行,推行後的效果,直接決定著國之興亡。所以寡人才嚴令眾卿冒雪前來議政!眾卿請為秦之興亡,盡言議討初令吧!”
“主公!”左邊一位九等爵中年貴族率先站起:“臣蒙主公恩賜,執少府令(少府令,戰國官職。同令財政部長)柄二年有餘。二年來,秦倉廩空虛,錢帛不繼。國之如此,民更貧也。臣曾到民居家中看到:一家九人僅一被、二衣、二裳,誰出門則穿之。這還是富的!貧的有的無衣無裳,靠野菜、樹皮度荒充饑。公孫鞅先生與大將軍之說,臣也極力讚同。臣也認為男女不分之國必亡之。主公!計雖良策,可施之困難。一個分室分炕,一個同鬥同衡,要多少錢糧?秦現在籍有戶五十萬,一炕僅錢金,則需五千金。五千金,國之半年之實也。主公!若分房,戶雖可增百萬,但所費之金則百萬也。國如此寒貧,庫無所支也。請主公深思!金出至何?”
少府令的話,比外邊的天氣更寒冷。寒冷的令秦國公也不由打了個寒顫。秦國公擰緊了眉頭,無奈地看著少府令緩緩的坐下。
公孫鞅一看秦國公臉色趕緊站起,對秦國公一拱手奏道:“秦國公!秦之貧,民之苦,客卿在周遊秦國時也略見一二。可秦商之富,秦貴族之富,客卿也略知也。據客卿所知,逼富商捐百萬金如九牛拔其一毛矣。況,還有愛國興族之貴族做後盾乎!秦公大可不必動國庫。”
秦國公擰緊的眉毛頓展,剛要開口。左邊的一個武將騰地站起,拱手吼道:“主公!刑不上大夫,千年成例也。祖宗劃分等級,就是為了王權。我等武夫,以武、以勇為榮譽。軍中常為名譽而私鬥,按初令則刑黥刑,這比死都難受。主公!我身為貴族乃蔭祖宗捐國之血。我身為武將,乃戰場上拚死搏鬥。難道一次小小的私鬥,就要與奴隸一樣任人侮恥嗎?我不服。”這武將話音未落,竟博得一陣喝彩。這武將也不顧大堂之禮,如一個獲獎勇士,將頭高高昂起。
秦公對公孫鞅眨了眨眼。公孫鞅微微一撇嘴,道:“將軍,為一己榮譽,逞一時之勇;為一時之氣,私鬥甚急之人,心有公乎?民若勇於私鬥,一年有多少壯男丟命,傷殘,將軍知道乎?一年死萬人,傷殘數萬人也。且不說地方官吏為處理這等小事耗心費神,僅說治療費、安撫費就耗金數十萬斤也。若將這些人送去擊敵,將軍不就不愁兵員了麼?若將這些人送去農耕,可為國庫充實多少米粟?將軍若為逞一時之勇而棄國不顧,讓國年損失十萬,百萬金,將軍乃愛國忠主之血性男兒,又於心忍乎?雖說刑不上大夫,可準貴族私鬥,不準黔首、奴隸私鬥,此令能行嗎?況,貴族乃主公強國之幹城,若毀於私鬥中,主公不心痛至極嗎?此令乃主公痛愛貴族,充實兵源,富國富民之舉也。”
“你!你!我反正不服!”這武將竟急的滿麵通紅,腳一頓,惡狠狠的坐下。秦公此時,心裏也萬分複雜,錯法竟這等艱難。公孫鞅雖能言善辯,可貴族心中根深蒂固的觀念,是一朝一夕能去掉的嗎?台下,又一貴族站起來與公孫鞅爭辯。秦國公無心思細聽。他不由細推起初令來。雖說初令簡單。一個分居,要多少金方能實施。雖說可逼富商,可商人富可敵國,住的比秦公還好,拔他一毛,如剮他全家也。再說私鬥,秦建國來成風。能用個黥刑止得住嗎?還有……秦國公愈想,愈覺得肩上擔子沉重,如有整座終南山壓著,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秦國公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定了定神。台下,爭辯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秦國公聽一個貴族吼道:“我數輩姓嬴,乃國之公族。公族子弟按初令也得非農即戰,否則充作官奴,戍邊墾荒。請問,先生居心何在?想毀我秦公族乎?想滅我秦嬴姓乎?莫說主公不答應,嬴姓列祖列宗允否?官奴,虧你想得出?”此公話音未落,所有貴族竟站起來舉臂同呼。這呼聲,竟將公孫鞅氣得一臉嘎白。秦公一望公孫鞅求助的眼光,深深的吸了口氣,腰一挺,說道:“有理不在言高。同呼,光喊喊,能辯明事理麼?各位叔伯、兄弟、子侄!各位愛卿!你等看看,河內諸國對秦虎視眈眈,狠不能早日滅秦而後快也。強魏奪秦河西百數年,並無絲毫退意,反一有可乘之機,就想掠秦土地。就連西戎也瞧不起我秦,而年年攻秦,月月犯邊。這不都因為秦國太貧、太弱嗎?想昔日,祖繆公時,秦何等威猛,河內諸國誰不仰秦鼻息!秦民是何等富裕。可今日秦國呢?少府令剛講的民貧到出門換裳、換衣,靠野菜、樹皮充饑!眾卿聽後不落淚嗎?繆公之秦,公族子弟還在繆公親率之下農耕,征戰。寡人今弱秦,不再奮起則亡秦有時!公族子弟就不能隨寡人農耕、征戰了麼?農耕有何侮?征戰有何恥?公族子弟農耕、征戰就是毀公族?就是滅嬴姓?寡人看未必有這等嚴重吧?寡人年輕,涉世甚淺,許多事還須眾卿教誨。寡人也略學史簡,好象聽太子師講過,曆代賢王中有神農嚐百草,後稷教民稼穡之事。後稷乃周祖。周祖親稼穡,周興商亡。帝堯都拜他為農師也。不然我等至今還在吃野草、野獸,哪有米粟乎。從這來講,公孫鞅的農、戰之策非毀我之公族,滅我之嬴姓,而是興我嬴姓,建我公族也。不僅寡人要答應!就是列祖列宗也要答應!這條就不再言了,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