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方法論的注解
柏拉圖自己從來就沒有創立一個前後一貫的“體係”,而且從柏拉圖現有的著作中我們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推斷出一種體係來。與早期的傑出希臘思想家不同,柏拉圖寫作時使用的是自己的哲學概念語言,或者說,他自己新造了一些概念。而且他的著作中的術語前後也並不一致,幾乎每一部著作在思想上都有所創新。一種“體係化的”陳述必然會借助於虛構,因而也就存在這樣一種危險,即把柏拉圖的思想硬塞進一個既不屬於他也與他的思想不相符的框子裏。這個框子是敘述者按照自己的觀點選取的,許多哲學家就這樣試圖按照自己的意圖解釋過去的一切,用以作為他們自己的思想體係的前期準備,在極端的情況下,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過去的哲學文獻好像已經成了他們本人著作的一種注腳。所以,係統的形式闡述柏拉圖的哲學,一個接一個地分別討論柏拉圖的各個哲學議題並陳述與其相關的思想,這種方法不可行。由於這個原因,對柏拉圖的研究需要一種追本溯源的敘述方式,這就是說,在敘述他的思想時,我們要追尋他思想發展的脈絡,這就要求相當的細致入微。柏拉圖的思想在發展過程中有時會出現前後銜接不上的情況,這就需要我們把他中斷了的思緒重新連接起來,而不能跳過去忽略不計。
每個思想家都是“帶有矛盾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思想家的著作能夠始終保持前後一致。對於我們這篇導論來說,我們也不可能前後一致地遵循這兩種方法中的一種方法,我們將遵循以下原則,也就是按照從形而上學理念論到倫理學再到政治學的順序來討論柏拉圖的思想體係。每一種哲學史的敘述基本上都會遇到這樣的方法上的困難,我們之所以指出這一點,是因為我們接下來將要討論柏拉圖著作中的內容豐富和錯綜複雜的哲學思想。
此外,細心的讀者也可能會在對話中發現一些容易引起爭議的結論和推論。在這種情況下,柏拉圖是不是想為其爭論的對手設置一個陷阱??或者他的論證中存在的缺陷是不是在無意中產生的??關於這些問題人們寫過大量的研究文章。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某些哲學史家認為柏拉圖寫作對話隻是為了“消遣”,這些對話是指導人們從事哲學研究的入門性的著作,而柏拉圖思想的核心部分都是由他口頭傳授的。柏拉圖自己曾經發表的一些意見倒是能夠佐證這種論點。
4.曆史的出發點
就像赫拉克裏特所認為的那樣,每一個事物都需要一個對立麵,因此,每個哲學家也需要一個思想對手。柏拉圖努力想使自己脫離智者派的影響,但是,他卻沒有認識到,他自己也是站在智者派思想家們的肩上的。即使在最偉大的哲學家那裏,我們也不可以期待他能夠以完全公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對手。除了柏拉圖從智者派那裏繼承下來並加以發展的辯證法之外,柏拉圖與智者派主要有兩點共同之處。首先,柏拉圖也對流行的知識產生懷疑,他表示,人的感官知覺不可能感知事物的本來麵目,而隻能感知始終在變化著的事物的現象。如果我們通過將大量的感官知覺合並到一起並從而形成一種普遍的觀念,這樣其接近真實的可能性會大一些,但是,它仍然更多的是以一種說服(通過感官)為基礎的,而並非以他們的清晰的意識為基礎。其次,和智者派思想家們一樣,柏拉圖也懷疑流行的道德觀念,而且他也對固步自封的元老製以及政治家們的所謂豐功偉績持懷疑態度。如同流行的觀念所缺乏的,它們也都缺乏一種能夠賦予一個行為某種價值的能力:即能夠清楚地意識到,為什麼這個事情是好的和正確的。
至此為止,柏拉圖與智者派還是意見一致的。但是,當涉及理智和道德問題時,他們之間就產生了明顯的意見分歧。智者派思想家們說:對於思想和行為來說並不存在普遍的有約束力的標準。在柏拉圖看來,哲學的任務恰恰就在於此,也就是說它要表明,這樣的標準是存在的,而且它還要告訴人們該如何獲得這種標準量器。其他的一切都隻是一種準備??是入門性的基礎知識。在這裏,柏拉圖發展了蘇格拉底的思想,而且這也是他的哲學出發點的積極的一麵。但是,柏拉圖遠遠地超過了他的老師,蘇格拉底曾說:“我自知自己一無所知。”對此柏拉圖的意見是,在永恒的理念之中存在著我們思想和行為的標準,我們能夠通過思想和預感來把握這種標準。
柏拉圖的思想不僅與智者派的思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它還與早期的思想家如德謨克裏特的思想產生分歧。與德謨克裏特不同,柏拉圖認為,世界是一種宇宙理性的標誌和產物,這樣,他的世界觀就與早期希臘詩人和哲學家帶有悲觀色彩的世界觀形成了對照。在柏拉圖那裏,那個灰暗的宇宙背景被迫隱退了,因此,他的哲學就成了一種“光明的形而上學”。
柏拉圖的思想首先是在他那個時代的思想的激發下產生的,在其他思想家那裏情況也是如此。同樣,麵對他那個時代的思想,柏拉圖的態度是矛盾的,在這一點上,柏拉圖與其他思想家也是一樣的。他接受了所處時代的一些思想並對其加以發展,而對於另一些思想他是持反對態度的並努力加以克服。就此而言,柏拉圖思想的出發點既有積極的一麵又有消極的一麵。柏拉圖極力反對和克服的就是詭辯術。在他的對話中,他總是讓智者們再三出場,他先讓他們坦率地闡明自己的立場,然後他再對其加以反駁。在他看來,普羅塔哥拉的那句話??人是萬物的尺度,不存在普遍的標準??是一個基本錯誤。他說,這樣一種學說必然會摧毀知識以及道德的基礎。智者們的修辭術是一種說服他人的藝術,但是把它作為一種哲學的方法則不適合。
5.理念論
從事哲學思考的原動力和方法
隻有那些具備哲學思考的原動力的人才能夠獲得對理念的認識,柏拉圖稱這種原動力為“Eros”愛欲。這個詞原來在希臘語中代表情愛或性欲??愛神也被稱為厄洛斯,柏拉圖為這個詞賦予了一種更高的超凡脫俗的意義。Eros就是追求,是從感性上升到理性,是塵世的人對永生的渴望,同時也是意欲喚醒他人心中的這種衝動的期盼。一個美麗的身體所能帶來的愉悅是Eros的最低層次,一切與美相關的活動都接近於這種衝動,尤其是被視為哲學的前奏的音樂,此外還有數學,因為數學教導人們撇開感性的東西而專注於純粹的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柏拉圖式的愛”這個概念指的是男女之間的純粹精神的愛或純粹的“友誼”,在這裏,肉體的**已經被消除了,但這是對柏拉圖的一種誤解。柏拉圖隻是說過這樣的話:“那些愛肉體更甚於愛靈魂的庸俗的情侶是不好的。”柏拉圖根本就沒有提到過要消除肉體的**。此外,柏拉圖說這句話時指的也根本不是男女之間的愛,而是指的同性之間的愛,同性愛在當時也是很普通的事情,所以柏拉圖提及此事也並不感覺難堪。
美的直觀是一種準備,但是認識理念的真正工具則是抽象思維,柏拉圖稱之為辯證思維。為了達到目的,正確的方法就是必須使Eros成為原動力。修辭法可以作為說服別人的工具,而辯證法則是一種藝術,它可以幫助人們在共同的探索中,在對話中,不斷地接近普遍有效的真理。一方麵,辯證的思想會從特殊上升到一般,從相對上升到絕對,另一方麵,辯證的思想還會通過所有中間環節從一般下降為特殊和個別。
理念與現象
以下是柏拉圖在《國家篇》裏討論人的生活和人的認識時所做的著名的“洞穴比喻”。
你想象一下,有人在一個洞穴式的地下居所裏,它的入口是朝上開著的,亮光可以從上麵照進來。這些人從孩童時就被捆縛在這裏麵,他們隻能呆在原地,連頭都不能轉動。但是他們有光,這光是從他們上麵和他們後麵的遠處燃燒著的火那裏發出來的。在火光和這些被囚禁的人之間有一條從上麵延伸下來的路,沿著這條路有一堵牆。有些人手裏拿著各種器皿舉過牆頭並沿牆走過,很自然,有人在走過時會說話,而另一些人則沉默無語。
他說,你在述說一個奇特的景象和一些奇特的囚徒。
我說,不,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你想想看,除了火光映照在他們對麵牆上的影子之外,他們還能看到自己的和自己同伴的什麼呢?那麼,那些被人舉著過去的東西呢?情況不也是那樣嗎?如果他們能夠相互交談,你不認為,他們會確信,他們看見並談論著的那個東西就是真正被人拿過去的那個東西吧?又比如,如果一個過路人說話,聲音在他們的地牢的岩壁上發出回音,你不認為,他們會確信,那是對麵岩壁上的影子發出的聲音嗎?那麼,請你設想一下,如果其中的一個人破解除了桎梏,並且他不得不突然站起來,轉動脖子環視四周,開始走動,向有光亮的地方張望,這一切會讓他感到痛苦的,他會由於目眩而看不見原先他隻見到過其影子的實物。假如有人確切地告訴他,他過去所看見的一切純粹都是虛幻的東西,而現在他接近了事物本身,他就站在具有高度實在性的事物麵前,因而見到的東西也更真實了,你認為他聽了這番話會說什麼呢?如果有人甚至逼迫他去看那亮光本身,難道那光就不會刺痛他的眼睛嗎?他會不會想逃跑,逃回他以前習慣見到的東西那裏去,並且堅信,他過去看見的影子比剛才人們指給他看的實物更加真實呢?
我們的日常存在就類似於那個地牢,我們周圍的環境就類似於那些岩壁上的影子。我們的靈魂上升到理念的世界就類似於那個囚徒突然站立起來環顧四周。那麼,理念又是什麼呢?“我們設想一種理念,在其中我們用同一個名字稱呼一係列個別事物。”理念
就是存在物的形狀、類型和普遍性。但是理念不是一般的純粹概念?這種概念是通過撇開事物的特殊性並從中歸納出其共同特征而獲得的,它具有絕對的現實性,甚至可以說,它是唯一真實的形而上的現實。個別事物會消亡,但是,理念會作為事物的永恒的原始形象而長存永駐。
究竟應不應該為一般的理念賦予比個別事物更高的現實性,或者與之相反,僅僅認為個別事物是真實的,而認為一般的理念隻存在於我們的頭腦中,這是一個基本的哲學問題。在敘述中世紀哲學時,我們還將討論這個問題。對柏拉圖來說,理念無論如何就是真正的現實。晚年的柏拉圖喜歡將理念與畢達哥拉斯的數的概念聯係到一起。
與蘇格拉底不同,柏拉圖將可見的自然也納入他的思想體係之中。由於唯一真實的理念能被純粹的思想所認識,所以,對柏拉圖來說,研究物質存在隻具有次等的意義。以研究物質存在為目的的自然科學永遠都不可能達到確定性,而隻能達到或然性。在這樣一種觀念的指導下,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也寫了一篇關於自然科學的文章。
對我們來說,與理念論緊密相關的首要問題就是:影像世界即可見的自然究竟是如何實現其存在的呢?顯而易見,由於美的直觀也可以通達理念,所以自然物就是理念的映像與顯現。那麼,存在於一個更高的、“彼岸的”精神世界中的理念又是如何顯現為感覺世界裏的具體物質呢?雖然這種顯現並不完全並有所減弱。在理念之外必定還存在另一種東西,或者說還存在一種反映理念的物質。柏拉圖在《蒂邁歐篇》裏稱這另一種東西為空??他肯定是依循了德謨克裏特的觀點,或許稱之為直觀的形式更確切一些,不僅應該包括同時存在的,而且也應該包括先後存在的。柏拉圖將這第二個原則稱為普通意義上的“物質”,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關於柏拉圖的自然理論我們在這裏就不深入探究了,但是,這裏明顯地存在著?個漏洞:因為,即使存在這兩個原則,我們仍然不清楚,是什麼力量促使本來沉睡著的理念現身為物質。因為柏拉圖哲學不能彌補這兩種原則之間的漏洞,因此可以說,他的哲學是二元論的。
為了彌補這個漏洞,另外還需要起中介作用的第三個原則,它介於兩者之間,或者說高於兩者之上。晚年的柏拉圖越來越傾向於接受一種神的或世界精神的觀念,但是,他並沒有用具體的形式,而是用神話的形式闡釋他的這種思想??因為柏拉圖本來就特別喜歡用神話的形式闡發嚴密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