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戶巷原稱東四三條胡同,在東四牌樓的北麵,比起前門,倒也是繁華的,到處是鞋鋪,布店,也有些買賣糕點的去處,但總是稀稀拉拉的聳立著個些人馬,有吹笛子的說東四三條胡同是遠近的小據點,這個卻是沒錯的。傍晚的時候,有拉車的師傅在胡同口歇息的,便扯開嗓子聊起來,我就呆呆地坐在他們的車上,聽他們的故事,也是老北京的故事。他們把東四三條胡同稱作筆戶巷,我自是不了解其中緣由的,便忍不住問其中一個:“大剌子,為啥這叫筆戶巷撒?”大剌子就說:“這以前住著個讀書人,很努力地學習,後來終於考了舉人,聽以前的人說,那個讀書人寫斷過一支筆,巷裏的老人為了勸孩子們刻苦讀書,就把這叫筆戶巷了。”我聽了,初時是不注意的,內裏還覺得是小題大做了,不過就是一個舉人,也不得什麼了不起的。到了後來聽陳老師(仲甫)自稱隻是八股秀才,這才唯唯起來,想到小時候對那個讀書人的不尊敬,又期期艾艾的樣子。不過那時的我是中學生了,自然對什麼都有些叛逆的思維。父親那總是不允許我跑出去玩的,他總是拿我是小孩子,不該在大北平打轉的借口,把我堵在家裏,小雀子又是極怕父親的,所以我也沒有同伴兒。唯一的樂趣就是到月九、月十的晚上,偶爾偷偷的和文娟溜出去,看看牌樓那隆福寺的廟會,那就是極精彩而快樂的事了。奶媽自是要去那廟會的,那兒多的是鍋碗瓢盆、日用百貨、衣帽鞋襪,且是可以討價還價的,奶媽深諳此道,常常帶些便宜貨回家來,父親雖對此無甚說法的,但是內心必是極喜歡的,那時的工作並不多掙些錢,故此會打理家的女人都是滿城的男主家的要的。我和文娟也去那討價還價,我自忖自己是有些能耐的,畢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倒是奶媽不放心的,怕我們認錯了東西的真假,更怕我們讓人撈了錢去。我便努起嘴說:“不就是坐地還錢的道理麼?這我還能不懂來著。”父親拉開簾子進來說:“值什麼?讓她去去也好,終是要做人媳婦的,那還能不懂這些?”我頓時神氣起來,睨眼看著奶媽,然後痛痛快快地從父親手中接過錢來,扯開嗓子:“文娟,出發了。”就從筆戶巷的後頭出去了。廟會的地兒,不隻是買賣東西的地方,也有賣藝的人的,雖然不曾看見過火舞之類的藝巧,但那江湖賣藥練把式的,倒是極多的,我是不怕生的,總想瞅瞅的,無奈文娟拉著我,她是不想生出是非的,況且我們身上的錢也不夠打賞他們的呀。“我們出來是來買布的。”文娟很認真地對我說,我默默的,隻好隨著她走到布攤的左右去。後來我評論自己是個見啥要啥的女人,果然是沒說錯的。走到布攤的地兒,我又活躍起來了,主要是由於不想給奶媽看扁了的虛榮心作祟的。看海音姐的《天橋上當記》,似乎是有點相似的,但又覺得我比海音姐還不如些。文娟是極喜歡純色的布料的,她喜歡穿著長衫作男人一樣的走路,四四方方的,所以我們就逛到一家純色布攤上了。“十二尺的料子,純白色的。”攤主的聲音並不雄厚,但是奇怪的就鑽到我的耳朵裏了,像是螞蟻似的,我就這麼癡癡的走上前去,再看布時,約莫就是有著非買不可的主意了。“多少錢?”“十二尺十二塊。”老板似乎念順口了,“廟會嘛,賣的便宜點,原來我賣的是十五呢。”我自是不信的,別說是十二塊,就是十塊錢我也是不要的,雖說是純色的,可染織的工藝才重要的,否則就是十塊也不值這塊布的。我努努嘴說:”可有十二尺的?貨可實在?”這句話是和父親學的,實在是最重要的。“哪能騙您呢?您自個兒瞧。”說罷了攤主掄圓了胳膊把布舉起來,實在是有十二尺的,那一掄卻還是有富餘的,布料垂下來,我瞪大了眼睛瞅著布,一麵問文娟:“可有十二尺的,可染織的好?”文娟看了看,說:“恐怕是沒問題的。”我這下放下心來,但還是有點猶豫,總覺得自己不夠像行家,況且我也沒有還過價。“八塊錢賣不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沒良心的了,八塊錢買十二尺的布,決計是不行的,所以又不忍心起來,羞羞地看著老板。幸而老板未察覺到我的神態的,“八塊我還不夠來這廟會的錢哩,要不十塊錢您買去,我這是今兒頭趟差火,十塊錢也不算虧本了,鬧個紅火吉祥也好。”文娟扯著我的耳朵說:“十塊也是便宜的,索性就這樣吧。”我細細的想了想,轉頭就走,那是一種計策,叫“欲擒故縱”。我估度著老板還會降價的,果然,才及我轉身,老板就急起來,跳蚤似的喊起來:“罷罷罷,小妮子是會做生意的,我認了你這個主顧罷。”他急急匆匆的說,“九塊錢,最低了。”說罷裝出一副傷感的樣子來,我倒是感動了,就說好,拿了九塊錢給老板,老板高興的,還給我們把布子捆起來,囑咐我們仔細拿了,還和我們告別。我對文娟說:“這老板是個好人。”再說,我這不也會討價還價嘛,我心裏得意的緊。回到家,奶媽就上來了,接過我們的布,說:“洋布呀?土布呀?”“自然是洋布了。”我高興的說,“還是十二尺的,就花了九塊錢。”奶媽半懷疑的解開來,細細的看了,就說:“我的小姐,你這就是上當了的。”我奇了,這卻是哪裏有上當的地方呢?“你看看,這是雙麵的細絨布,從中間解了開來,實際上說呀,是六尺的布呀。”我自己看了,也著實鬱悶,想想自己在廟會上怎麼就沒看清楚呢?奶媽笑著說我們是投了占小便宜的性子了,我暗暗點頭,心裏卻是再難接受的,小雀子說奶媽才愛占小便宜的,怎麼就成了我的性子了呢?不過我還是拿它做了襯子,雖然是貴了,但是還是不錯的料子,這點我倒是沒有看漏的。況且那幾塊錢,也做了以後討價還價的課業學費了,這樣想來,這些餘費也可以接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