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孟先生(1 / 2)

巷子裏的冬天,總是帶了些憐愛和墨水的味道的。我和小雀子因是學堂讀書的緣故,總是要練習臨摹,後來還要學習文章,多是哆哆嗦嗦的持著筆,擱著細細的狼毫對著墨水哈氣。白白的小氣團在書房裏嬉笑,到底使人開心些,也暫忘卻了繁重的學業了。奈何我是個閑不住的家夥,讀書的時候是坐不住椅子的,眼睛遊離著窗戶外麵,總想著尋些新奇的事物來玩。這也是父親工作的關係,不常有時間照看我們,林嫂又是極忙的。(小雀子6歲時,乳母就被辭退了)。筆戶巷大概十一月的時候就會有雪花親昵的來看望我和小雀子,原因是我們是極愛下雪的。我對雪總是帶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但在北京城的那會兒,是簡簡單單的喜歡。喜歡雪晶瑩剔透的模樣,喜歡有棱有角的六邊形。常常看到雪花飄落的時候,我會抓一把來看。雪花融化的刹那,緩緩淌下淚來。倒不是自己多愁善感,隻是覺得純潔的東西消逝了。後來離開北平城的那個冬夜,大雪漫天,我懂了,那是向我純潔的童年告別。雪,那是我的童年。“英子,外麵!英子!”小雀子是不喜喊我姐姐的,父親頗為讚賞這種平等的意識。我順著聲音望出去,果然,書房外已經立著個雪人了。“小雀子,那是你堆得麼?”我邊說邊掀起簾子走出去。“可帶了手爐?”“英子,英子,我在這兒了。”“哪呢?”我站在階沿上,細細的察看了院子,隻覺得小雀子在惡作劇。“英子,你過來瞧。”這下我可看明白了,那雪人兒抖動起來,卻把腦袋折翻了,露出雀斑點點的可愛麵目。“哎呀,英子,每年都讓你找著的,今年莫不是我贏了?”小雀子甚是高興的說,一麵抄起她的圍巾來,一麵扒拉著雪人,一麵談笑著,睨眼瞧著我。我自是比她大幾歲,但畢竟是小孩子心性,雖是有些不喜,但一會兒以後,又渾然玩到一塊去了。“啊嚏!”到底是在雪中玩兒久了,女孩兒的身子就有些堅持不住。況且北平城又是極冷的,林嫂規矩不可以在雪裏玩的。如今這個噴嚏,可是暗示著我要感冒了。這是不可以被父親知道的,當然林嫂也是不能的,林嫂必然要去回了父親的,這便是小性子,鄉下人帶的脾氣。這下子小雀子也著了慌,連忙把我推回書房裏去,又把手爐往我懷裏一塞,邊叫嚷著“這下可怎麼處?”,邊馬不停蹄地要往藥櫃子裏找西藥去。我也緊張的很,但還知道分寸。“小雀子,你莫要嚷出聲。”“隻在藥櫃子裏尋些治咳嗽的藥來就好,不見得我的身子這麼弱。左右隻是小病症,不礙大事的。”然而卻不知是冷熱交加的緣故,到夜裏咳嗽症狀又嚴厲起來。我知道這必然是挨不過去的,便掙紮著想去喝些熱水,好讓嗓子舒服些。卻聽見小雀子夢裏邊喊:“英子,英子,小病呢,不怕不怕。”不知不覺的,我忽的便想哭。這便是姐妹的意思了,從來都是一樣的心,記掛著彼此。第二日,因是感冒的緣故,我便躺在床上。這件事畢竟是瞞不住的,父親便尋了中午的空閑來望我。我聽小雀子說父親進門時,心裏是極害怕的。想著一頓教訓是免不了的,縱算是現在在病裏,出了藥期也是要訓的,這是家裏的原則,不可有人違逆的。然而父親卻沒有提教訓的事,隻是淡淡的看著我,然後淳言厚語地告誡我說一些注意身體的話,又說讓朱醫生下午來開藥。約莫是覺得我已經大了的緣故,他先是這麼說“你是六年級的高小生了,不能任性,要學會照顧小雀子。”然後又換了腔調的說“哪裏是個女孩子的樣,莫不是巷子後頭的那些皮娃子們叫慫的,這可是要緊的,以後卻好好的學習些禮儀之類的事了,以後就上女子第一附中,林裴先生是極重視女子禮遜的,你可以稱呼他‘老師’。”我隻有唯唯諾諾的應了,可是跟從林先生學習的日子,是後來到了滬上時,才明白自己是幸運的。至於現在再去尋找林先生的記憶,卻是殘缺了,不由得引為憾事。從那次開始,雪隻有純潔的味道了,沒有歡喜的感覺,整個冬天我都被迫在書房裏對著狼毫筆哈氣,對小雀子能在雪裏自由自在的玩鬧充滿了妒忌心理,然而這是為我自己考慮的事情,於是淺淺的哀怨和純潔的想念就貫穿了北平城的冬天,貫穿了我的童年。=============================分隔線=============================不到梨園,就算是白生於北平。北平的美,總是有三分顯露在梆子腔裏頭的。師傅帶著徒弟,走街串巷的賣弄技藝的,是天橋的把戲。然而,也就是些白褂子的打雜人才是天橋的常客。至少在家裏,是不能被許著去天橋雜耍,是以也未比較梨園與天橋唱戲的優劣,不過按古語道來——大隱隱於市——應當是天橋賣耍子的技藝更高些。然不過是笑談罷了。孟先生住在筆戶巷的前一條胡同,現在應該稱呼東四三巷。孟先生家是極舒適的,從他的角色去看,在梨園這行當裏,他是少數能稱呼先生的,盡管他和我一樣,也是女兒身。父親雖是新派的人物,但歸根還是不喜歡新時代的玩意兒。對著這好歹傳下來的娛樂活動,他是極珍惜的。而因與孟先生住得近的緣故,究竟是抹不開麵子,偶爾孟先生唱老舊的橋段,父親也是光臨園子的居多。林嫂總是背後埋怨父親的好施,然而她卻是一文不落的捐給廟觀音的,這是父親一語降服的根由。我是不喜歡聽戲的,然而拗不過父親的執著,再以我長的稍標致些,白淨些,故此園子裏的戲姑娘和先生們都是念叨著我,似乎就是那麼幾天不見我,就在父親地方嘀咕起來。“英子可是上學忙壞了?這幾日竟不曾見,說到底她可是學戲的好材料哩!”我每每聽到這些個話,就會生氣起來,因為初小的老先生是極不讚成女孩學戲的,不僅是拋頭露麵的緣故,還因究竟是下賤的活計,不到實在無法子,不許良家的女兒進這行當的。就是梨園的班頭,也常常警告那些姑娘們,隻是看在飯碗的麵子上,又有孟先生在場的緣故,不好大聲叱斥罷了。孟先生平日裏是極和善的,聲音溫和,雖因角色的要求,多了些男人的聲息,可到底是新時代的女性,待人接物總是留著淡淡的韻味的,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他在家裏是不唱曲子的,偶爾我到他家裏望他,他也不唱曲,隻是揀些好聽的洋曲子來放。唱片機悠悠的轉起來,他就輕輕的跟唱,也隻是從口型上來看,他的口語不是很標準的,沒有他家裏頭的梅先生的好,不過南方人的戲裏頭的感覺暈出來,很是合這些洋曲的脾胃,竟是多有些好聽的意思。“英子,你要是喜歡,可以把這唱機拿回家去,聽舒服了再拿回來。”孟先生對著我說,我早已沉浸在曲子中了,綿綿的蘇音唱的美國人的調子,很是有百老彙的感覺,竟是雲裏霧裏的點頭。等到臨出門去,孟先生使勁把唱機舉起來往外走時,我才驚訝起來。“孟先生是要賣了這唱機麼?還是很新的。”孟先生也驚異,“不是英子要拿回家去的麼,你可快叫個車夫去,我可舉不了多少時候。這器物可是沉呢。”我還能說什麼呢,必是我剛才胡亂中點了頭哩,隻是父親一貫不許我往回搬拿人家的器物的,若是得知了是孟先生給的,躲不了要再來一趟孟宅,給先生賠罪,這我卻是最最無能去改變的。孟先生也瞧出我的不安來,故此笑著言道父親的地方他去破解的辦法。這會子我可沒話說了,再說車夫也到了前院,正扯著嗓子喊:“先生要搬啥子東西,我人家要不得搭把力?”後來竟是因離北平的急,未能把唱機還給孟先生,不過幸好後來他也到滬上來了。因是在滬上的緣故,就不大聽的梨園的曲子,對新出來的橋段也不甚關注了,倒是梅先生後來愈發出了名,竟是經常來滬上演出,人潮洶湧,一票難求。至於孟先生,卻是隻在滬上呆了幾年,便又回北平去了,自此便未見。雖多見到梅先生,可因不是正當的原因,也不能親啟發問。而丈夫又是從不看戲文的,就少想著園子裏的先生和姑娘們,漸漸也就成記憶了。記憶裏的北平城,還是孟先生的園子裏那淺唱低吟的聲音,緩緩的流瀉出來,催得牆頭的梅花都開了。冬天是園子裏最不熱鬧的時節,可就是台北,現在也多有唱老生的,但卻都比不上孟先生。這是女兒和我講的,她是從網上下載的孟先生的唱段,也不知是哪位先生聽戲文的時候,又錄下來,藏到今兒的,是有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