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讀書,是極不舒服的事。因是新舊文化積聚的緣故,除了新學的數學、日語,還要誦讀那些老式的文言。雖先生們監察的緊,可書本本是極無趣的。是故除了和文娟玩鬧以外,竟是很難找出件有意思的事情來做。因年齡的緣故,我自不好去那些社交場所的,便是大些的姐姐們來約我,多是家教嚴格的。出入的又是那些個貴族小姐的,極少有瘋狂起來了。這便對各種報紙雜誌出了興趣。1915年那會,雜誌倒是充足的,隻是大多是那些個介紹國內外新聞的,沒甚吸引芍藥少女的地方。滬上是個鬆散的去處,父親9月去的滬上,回來的時候竟是顯得神色匆忙。父親自來是儒學弟子的,瞞不過人。我思想著必是懷璧其罪了,於是心思頓時活絡起來。隻是父親鎖著書房,我又深怕父親的,故此徘徊在走廊上,雪地裏躊躇的模樣。“英子,在廊上做什麼呢?”我被唬了一跳,急忙轉過身子來看,原來是林嫂掃雪近到了書房的邊廊上,正拄著竹掃帚瞅著我哩。我因心裏有鬼的緣故,不敢與她對視,又怕林嫂人老成精,洞悉了我的想法,便要趕緊跑掉。然而又不能輕易不見父親的寶貝,躊躇了一會,便壯著膽子,故作輕鬆地回複林嫂:“林姨呢,我看看雪景,爸爸的梅花今年開的好哩!”我盡量保持著淡然,“想著折一枝回去插瓶子!”“小妮子,你爹最是喜這株梅花,你要是動了莫不是要被訓一頓?”林嫂也笑了,她自是看穿了我的借口,“罷了,你就留這吧,我到前院看看小雀子去。”我心裏頓時放下石頭來,展顏笑道:“林姨好走咧,我再溜一溜便回去。”不一會兒,便見不著林嫂的影了,才又苦悶起來。好容易等到晚間,林嫂來喚父親用飯。我在樹叢裏躲了半晌,見林嫂與父親一同去了,才輕輕溜出來。叩了一叩書房的門,正是心慌的緣故,明知父親不在的,息了一頓,便偷偷掀了門進去。書房本是有燈火的,隻是不知父親在做什麼,幕簾倒垂下來,把台子掩住了。我是從小往父親房裏跑的,自然知道方法。將朝著台子的隔窗打開了,冬風掃進來,簾子便落在地上,顯出一本薄薄的冊子來,半個臂膀的尺寸,黑色的右邊裏印了兩個字《青年》。倒是靠在一邊的,多半後麵還有些標題,沒有油印出來。再往左看,卻是一個不甚清楚的頭像,當是外國人的。我此時笑起來,看來這編纂者還是個洋學生哩,不知有多少學問的,大是有一讀的意思。待要細細翻看時,卻發覺飯點時間快到了,估計父親要回來的緣故,隻翻開第一頁,隻是四個字,也隻有四個字“敬告青年”。後來我進了燕園,才明白我是有多幸運看到了他的第一份雜誌——他是,一個讓我追隨一輩子的人。我才溜出父親的房門,就見著父親的嚴肅的臉色了。“你在書房做什麼?”他捋著胡須,眼裏逼出尖利的目光來,我這可不敢開口回複他。裙擺下的腿戰戰兢兢的打戰,又不敢把自己偷偷看了他的雜誌告訴他。父親看著我的戰栗的樣子,又可笑起來:“我有什麼使你這麼害怕緊張的?站直了回話。”這時候我也恢複神氣來,跟了他一句:“沒做什麼,不過是找本字典。”他忽然笑起來,大聲笑著,然後就錯開我進去了。我才放下心裏頭的石頭,他忽的又轉過身,朗聲說道:“你看那雜誌如何?”我吃驚地想他如何知曉我偷窺了他的雜誌,然後益發的不敢回話,隻是懼怕父親,才唯唯諾諾的說:“說的有道理的,不過有些誇大其詞了。”我想著這答案是中庸平常的,未想到父親卻是含喜的點點頭,然後踱著步,含糊的說:“你說的也在理,隻是那些南方人太過激進,不懂得局勢。”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話,幸而父親揮揮手讓我離開了。至晚間的時分,林嫂掀了簾子進來,手裏拿著一卷書冊。我心裏異樣林嫂是不識字的,如何拿著書冊晃悠。待及林嫂說道是父親拿將與我的,我卻是悸動忐忑起來,原因是父親自來極少管我們姐妹學習的。把絲巾打開,裏麵露出一角來,還是那個外國人的頭像,我心裏醒悟過來,這本冊子自然就是那本“敬告青年”了。出於好奇南方人的激進,我極快的翻閱了一遍。未及看完第一篇,心裏就撲通的跳起來。“哪裏的人怎麼能這麼說?”我恨恨的罵出聲,“莫不是我們都是老舊的人,沒有新時代的氣息了?”罵完在看一遍,又略略擔起心來:“文章乃是極好的,也不知是哪位先生寫的,按文字間的敘述,當是不會超過中年的,乃是極為成熟的。”豆蔻年華的女生總是對成熟的男人有很大的熱情。所以不免擔心若是讓政府查到了,終不免要被拷打成屈,然後又癡癡的笑起來,想來那位陳先生是鐵骨錚錚的男子,必能與北洋係爭鬥到底的。我記得文章裏有些字句發人深省。“沒有夢的人是可怕的,是苦悶的,他們是生活在地獄的人,是掙紮的魔鬼的附身。青年,請用腦子思考我們的將來,用熱血揮灑我們的青春,我們在這個最壞的時代,發展成最上進的青年,少年強則中國強。起來吧,青年!”這是多麼令人可笑的動員啊,然而當時的我卻不自主的代入進去,繼而沸騰了所有的鮮血,很是有一種衝鋒在前,為國獻身的精神在燃燒,可惜當年還是1915年,便是大學生,也多在校園裏,極少走出來說教,是故隻能把那種激情按捺在心底,想來是和火山噴發前的能量積攢是一個道理的。小雀子忽的從裏間跳出來,見著我發呆,便笑著岔開我的沉思:“英子,做什麼呢,呆坐著不理事,你是深閨怨婦嘛?”我也笑將起來,一個手就去叉她的胳肢窩,一邊罵著丟開冊子:“小妮子,敢笑話你姐姐了,莫不是膽子大了些,不怕我撓你?”小雀子一邊擦身躲我的襲擊,一邊咯咯的笑著,一邊不停的冒話:“英子你看什麼呢,這般認真的模樣,倒是像孟先生看幾位有名先生的樣子呢。”她自然說者無心的,我卻是被她道破了心理,頓時羞澀起來,竟是忘記對付她了。小雀子見我癡傻的樣子,竟也一時呆了,渾然不覺月已中空,燭枝早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