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上次的經曆令他一回想起就戰栗不止,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那時他從一個人類士兵手裏救下了一個人族小女孩並且辱罵人族聖人是妖怪,因為正是他命人捉拿童男童女煉製長生不老藥。一個人類大法師認出了他,不由分說地召喚出烈火來灼燒他,他感受到身體在慢慢融化,甚至靈魂都在模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害怕,他拚命地向西方奔逃,聽到風聲在耳畔呼嘯,跨過無數的沼澤、湖泊、江河,這無疑是他見過的最強大的人族法師,他已經能夠禦風飛行,妖族的逃遁優勢對那個法師而言已經被自然的力量抹平。倉頡幾次回頭都看到那個法師正嘲弄地笑,他們已經連續跑了幾天幾夜,倉頡感到生命力正慢慢離他而去,那是天炎灼燒的結果,他幾乎能夠肯定自己身上正是號稱能夠降妖除魔的淨世天炎。
前麵隻有懸崖絕境,繚繞的雲霧遮住了遠方的一切,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逃脫機會,所以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墜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於他都沒法確認回頭對法師微微一笑是否落入他的眼中,山穀像一張巨大的地獄之口瞬間吞噬了他。
《三》
春天來臨,當納爾湖畔的水漲到五十米深的時候,即使是通玄境的大妖也不敢貿然下水,傳說地獄的使者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在湖中遊弋,他們會吃點任何年老的和成年的水中生物,有妖族老者說曾經親眼見過那隻長著獠牙的地獄怪獸:“它身邊燃燒著黑色的火焰,任何生命一旦被它點燃就再沒法熄滅,直到生命止歇,直到肉身凋零歸於塵土。”
一開始大家並不相信這些古老的傳言,認為那不過是老祖母嚇唬小孩子的把戲,一些勇敢的大妖跳進了湖裏,潛到湖底,他們發現湖底有的不過幾隻長滿牙齒的怪魚,他們甚至捉上來幾隻,讓族人看到那不過是幾隻生活在湖底的普通生物,除了牙尖嘴利再沒有什麼不同。
但他們都死了,他們從湖底歸來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族人發現他們死在高築在鐵樹上的窩巢裏,他們被燒成了焦灰,被風一吹就飄散到覆蓋著蒼天古樹的大地上。老人們說:“他們觸怒了地獄的妖神,被地獄之火燒成了灰燼”,所有妖族的族長聚集起來,每個部落被要求祭獻一對成年男女,他們將被投入湖底安撫被觸怒的妖神。
倉頡小時候每年都跟著爺爺參加祭獻的儀式,不管他們是否喜歡,每個族人都必須參加,族長說被祭獻的都是罪大惡極之徒,但等到倉頡長大他卻發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被投入湖水的無一不是出生貧苦的下等小妖。“等我長大,一定把這世間的不公給敲碎了,妖神阻我就殺妖神,天魔阻我就殺天魔。”倉頡暗暗發誓。
倉頡夢見自己被族人投入湖水,他在清澈的湖底掙脫了枷鎖,奮力遊向岸邊,他熟悉納爾湖每一個角落就像熟悉自己的每一根手指,突然一隻尖利的燃燒著黑色火焰的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身體,那是妖神的一根手指,他被送入血盆大口,咀嚼的聲音震蕩著耳膜,痛的感覺麻木了每一根神經。
他夢見自己死了,被妖神吃掉後再次變成了一隻黑色的蝴蝶,在蔚藍的天空下沐浴著陽光,在五顏六色秋天的森林裏自由地起舞。
森林深處,他見到一個叫莊周的人。
“見過道友!”莊周作揖道,倉頡從未見過一個這麼古怪的人,淩亂的黑發隨意散落在雙肩上,長滿皺紋的臉像一張風幹的橘子皮,皺巴巴的青衫在泥土中拖過,也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不曾漿洗,破裂處露出因陽光暴曬變得黝黑的皮膚。
“你是誰?”
“我叫莊周,一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人。”莊周停頓了一會,像是在思索什麼:“不對不對,我沒有死,如果我已經死了,那麼現在和你說話的又是誰呢?”
一定是一個瘋子,倉頡心想,眼神裏不自覺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我知道你叫倉頡,和一個古聖人同名,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妖。”莊周再次停頓下來,在地上擺弄起樹枝來,一個個奇怪的符號憑空出現在山石上。
“我明白了,”莊周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麼由衷那麼自然,倉頡完全被感染了,也跟著癲狂地笑起來。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明白了,孔丘你輸了。”笑著笑著就憑空消失了,像露珠消失在晨光裏,像微風融化在夜色裏。
“醒來醒來醒來!”莊周的聲音持續敲打他的鼓膜,倉頡睜開眼睛,隻見一片耀眼的陽光照亮了迷霧的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