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五年九月十日夜,泉城。
巡撫臨時衙門內,火把照得室內亮堂堂的,一具屍體陳列其間,已有腐壞之氣。
“你是說,此賊趁著煙熏火燎,就懸梁自盡了?”冉巡撫撚著胡須問道。
陳主事弓著腰掩住口鼻,忐忑地回道:
“確是如此,雖疑點眾多,可並未見有人進出,屋內也搜了多遍,未有藏人,隻能是自殺,請大人明鑒。”
冉巡撫吸吸鼻子,屍臭味頗為濃鬱,令他想起去歲西南的郊野。
“仵作何在,先驗一驗。”冉巡撫吩咐道。
立即有小吏操著尖刀、長針等器具上前施為。
“在路上,他有沒有說過旁的話,情緒又如何?”
“麵色一直消沉,除了我們的問話外,一言不發,倒是……”陳主事有些遲疑。
“什麼?”
“大人請看。”陳主事將那張在案犯身上搜到的字條奉上。
“滿地哀鴻遍地血,無非一念救蒼生……”冉大人念完,怔住了。
他抬頭看著窗外的月亮,久久不做聲。
從西南平叛開始,第一次直麵血肉橫飛的戰場,他便被震撼住了,那種慘烈,與他念了半輩子的教化文章格格不入。
哪怕自己是奉皇命,哪怕知道匪徒作惡多端,但對於自己一個命令下去就有大量活人死於刀兵的事實,冉文傑本能地抵觸。
所以他討厭一味地剿匪,反而打出一套剿撫並用的組合拳,封官許願,分化拉攏,從匪寇頭領的矛盾中借力打力,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反而瓦解了西南匪亂。
匪亂雖平,但午夜夢回,冉巡撫依舊會想起那些斷肢殘臂,那些慘嚎痛哭,心中始終難以真正平靜。
而今天這首詩,雖隻短短兩句,但一念完,冉巡撫頓覺身上輕快,那心頭上隱隱的壓抑,也猛然鬆緩了許多。
“滿地哀鴻遍地血,無非一念救蒼生。”他又輕輕念了一遍。
“大人,屍體大約死於四五天前,死因是頸椎斷裂而死,符合懸梁的特征,未察覺有其它兵刃切割、外力擊打、服毒自盡的痕跡。”
“另對屍體檢查發現,死者筋骨粗大,生前應有功夫在身;肺部有瘕癰,生前應有肺疾。”
仵作退下,陳主事鬆了一口氣,補充道:
“據上過關山的人所言,這賊首生前卻有嚴重肺疾,不知何故下山後就好了些。”
冉巡撫並未接話,反而問道:
“萊州情況如何?”
“稟報大人,萊州府海糧已到,圍城自解,大部分災民都在城外領賑濟,宋榮華、劉富貴二人還率著彌勒軍駐紮在萊州衛所內,等待大人招安。”
“從造反舉旗到海糧到港,中間死了多少災民?”
“嗯……據領賑濟的人數,最多死了一萬,還不算在徐家堡駐紮的那些個。”
“滿地哀鴻遍地血,無非一念——救蒼生。”冉巡撫又念了一遍。
“好!好一個救蒼生!好!”冉巡撫突然在堂中大聲叫好,四周下屬一臉驚愕。
“首犯驚懼,途中自盡。奏報上如實寫吧。”冉大人揮了揮手,繼續背著手看月亮。
“屬下遵命。”
……
到了泉城,侯登不敢多做停留,向巡檢借了些人手又繼續上路。
押送的人員足夠,他心中總算安穩了,萊州不是借不到人,但那些衙役兵丁,不知和囚車裏的人有些什麼幹係,一路上難保不會出事。
一番風雨兼程,車隊看到了京師宏偉的城牆。眾人歡呼雀躍,甚至連囚犯臉上都有笑意,都好似看到了什麼希望。
侯登笑了笑,回頭道:“爾等在此候著,若敢輕舉妄動,定斬不饒!”
囚犯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給每個兵丁散過去一錠銀子,道聲兄弟辛苦再堅持一天,在眾人受寵若驚的目光中,侯登快馬加鞭,奔入城去。
京城中亦可縱馬,這便是赤衣衛的威風嗎?兵丁們豔羨望著。
……
京城,赤衣衛指揮使司,右前千戶所內。
胡千戶翹著二郎腿斜倚在檀木椅上,賞玩新得的羊脂玉扳指,見到侯登回來,眼裏綻放出熱切的光芒。
他猛地一下從椅上起身,拉起正待半跪的侯百戶,按到了身旁的凳子上。
“辛苦侯兄弟了,你坐著說就行,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拘束。”
侯登心裏咯噔一聲,這老狗今天又玩的什麼幺蛾子。
驚訝歸驚訝,還是將想好的說辭,向胡千戶道來。
當然隱去了王索明的幹係,也未提王朝先李代桃僵之事。
“這彌勒軍膽大包天,竟敢潛入城中搶糧!”胡千戶故作驚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