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姓貨商似有所動,又為他斟滿了酒,“這是怎麼說?”
沈姓男子拿了筷子指了指外頭的雨,“你瞧這雨下的,上好的絲綢料子,最外層的全部都落了水,裏頭的沒浸水,也都已經受潮了。哥哥我這一年的單子可全部都壓在這路上了。可就是不下雨,我也不敢上路了。”
李姓貨商年紀輕輕,似乎是不知道這裏頭的深淺,虛心問道,“這又怎麼說?”
沈姓男子歎了一口氣,“你是沒見過這沿路的難民,一有商車經過,猛地都圍了上來,使勁地將貨往各自的地方巴拉。不僅搶東西,搶貨物,搶銀子,有些地方還殺人。東西是重要,可是這命,也是隻有一條啊!前些日子,就在隔壁的【永安縣】傳來消息,一家委托了鏢局的商隊,被當地餓紅了眼的百姓洗劫一空,死傷了好些個人。你說這凶手是誰,哪裏還找得到。”
一個姓王的貨商插嘴道,“不錯,相比起別的地方,這【新安縣】也是一個難得的還算是安定的地方了。這雨一下,路上難行,這貨全部都積壓著,這些年起早摸黑才聚集起的這一點子家業,怕是都要付之一炬了。我都已經在這客棧住了小半個月了,還不知道家裏的婆娘,小兔崽子怎麼樣了。唉,李兄弟怎麼沒見貨?”
一直在執酒壺的李貨商,則是深深歎了一口氣,很是有一些意難平的意味,“瞧這狗屁世道,弟弟我做的是米糧生意,糧價飛漲,瞧著最是掙錢的行當,好不容易從更南邊運了更多的糧食過來。這路上整整走了一個月。嘿,好家夥,才剛剛入城,全部都被上頭官府扣住了,這都沒地兒說理去。後來兄弟暗地裏拖了人去問了問,才知道是這批貨被州府裏的一家姓韓的巨富給看上了。好不容易一路輾轉才是到了這【新安縣】裏來。”
王貨商皺眉問道,“是哪兒的官府。”
李貨商話語中滿滿的都是怨氣,“可不就是這聊城州府的。”
沈姓貨商長吐出一口氣,“老弟你有所不知,此人正是知府夫人的娘家兄弟,這些年,凡是進了這聊城行商的,或多或少,都受了此人的算計。行中人甚至還流傳著一句話,‘三年段知府,韓家十萬富’。你可知道,我聽說,上頭發下來的有關所屬地的銀錢,米糧,叫這韓知府,全部都給扣住了。”
聊城的知府叫做段成濤,其妻韓氏,是聊城本地的一個殷實人家,家中有族叔,在京城有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照拂許多。段成濤為知府短短數年,韓家一躍而起,成為了本城的巨富。
李貨商當即紅了眼睛,“王老哥,可我這可真是不甘心啊!”
王貨商的眼也是通紅的,“不甘心,再不甘心,這也得忍了啊。這年頭,咱們走貨的,你說誰容易了。”
沈姓貨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開心的事情咱也就不說了,來來來,喝酒。”
“喝酒!”
……
行走在世上,到底誰也都不容易。
在場的幾個人都是非同尋常的高手,蕭辰琛自然也是將這些貨商所說的聽得清清楚楚,對那位傳說中的‘段知府’也有了特別的興趣。
暗一對著空氣打了一個響指,空中一陣微乎幾微的空氣波紋閃動。這是暗字組安排在了暗中的兄弟,等到了明天,有關聊城這位段知府的生平事跡以及其妻韓家的發家史,都將會出現在主子的手上。
而在這股氣流波動的時候,青衣人的動作似乎是頓了頓。
蕭辰琛眸光一閃,這確實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還是一個見過血的人。
“上菜了。”小二端著熱氣騰騰的菜從廚後出來,麵色恭敬還帶著一些討好的笑意,“客官,你們的菜來了。”
送上來的菜很豐盛,葷素皆有,還有一小盅酒。酒是店家額外送的。一來,暗三的銀子給的足夠,二來,這酒一旦是開封過了,總是不能夠放久的。
可見,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有錢的日子,總是能夠過的好的。
*
青衣人用完了飯,就拿著劍,上樓回房去了。
幾個貨商也不知究竟是喝醉了酒沒有,幾個人相互攙扶著,顫顫悠悠地上了樓,說著醉話,補覺去了。
小二等這些人都散盡了,才是嘟嘟囔囔,饒有興致地開始收拾著桌上剩下的酒菜,用了油紙好生裝斂好了,塞進了懷中。一邊幹著,一邊對著蕭辰琛這一桌子‘嗬嗬’一笑,“客官別見怪,掌櫃的心善,這些吃食都是頂頂好的,丟了也實在是可惜。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如今這光景,拾掇拾掇,也夠一天的飯菜了。”
蕭辰琛凝著眉,“我看城中不是在放糧嗎?怎麼還是不夠供給!”各州縣都是有糧倉的,從城外以及城中的情況看來,【新安縣】應當是開了糧倉了。
小二很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唉,什麼糧倉。縣令大人才想要開倉放糧,可誰知進了裏頭才知道,裏頭都是空的。這雨下得離奇,這一年的新米還沒有下來,多少的作物都被水泡發了,爛在了地裏了。如今這些糧食,還是早先備下的,城中的富戶捐贈,還有縣令大人花錢自己先墊上的。”
“可這糧食總是有數的,還有那麼多張嘴等著。雖說如今縣令大人愛民如子,可咱們這些人,吃一點就少一點,能自己養活自己的,總得想想法子。”
“客官見笑了。小的家中八口,如今這日子過的也是艱難。”
世人對自力更生的年輕人,總是更加願意包容的。
蕭辰琛很是體諒地點了點頭,等眾人都用完飯後,才是叫了那小二來,將桌子上的兩個
幾乎沒有怎麼動過的菜都給他。又另外專給了他五兩碎銀子當作賞銀。
這小二顯然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大手筆的客人,他當跑堂兒的時間也長了,看人自然是有他自己的準頭,哪裏是不知道,桌子上的這兩份幾乎沒怎麼動的菜,是眼前的客官們刻意留下來的。
這賞銀他拿的心虧,可是家裏的日子是真的很難過了,正缺這筆救命的銀子。
小二捂著這把碎銀子,聲音似乎是有些哽咽,麵露滿滿的感激之色,“多謝各位爺。”
又見蕭辰琛等人似乎是對縣城中的事務極為感興趣,將杯盞都收拾了後,又回到了大堂來,細致地講解了起來,“各位爺初來乍到,許是不知道,咱們這【新安縣】的知縣可是頭年的新科探花郎,那可是文曲星下凡,貌比潘安,才高八鬥,這縣城裏不知道是有多少的大家小姐姑娘們想要得到她的青睞……喬縣令可是難得的好縣令,從來沒有多收過一兩銀子。這些年,這日子可從來都沒有過的這麼輕鬆過……”
“你說這眼見的都有盼頭了,這一年的雨,可真是害人不淺,地裏的莊稼全部都爛在地上了,要不是有喬縣令,咱們【新安縣】還不知道有多少的人要餓死。”
小二越說,越是有幾分的眉飛色舞,眼神倏然是瞥到了街道外頭,隱隱約約的似乎是看見了什麼,臉上頓時是綻開了一抹笑意,“唉,你瞧,是喬縣令,喬縣令回來了。”
蕭辰琛應聲看去。
隻見街道的那一頭,出現了十來個風塵仆仆,穿著粗布麻衣,騎著馬,緩緩而來的壯年男子。發絲散亂,頭上的發帶都已經變了臉色,身上的衣裳都已經濕透,上頭印著一個個明顯的泥印子,有些甚至是有許多重,幹了又濕了很久了。尤其是腿腳的那一處,濕透透地滴著水。
中間的那個正是喬子城。混在了這十來個壯年男子中,絲毫不顯得突兀。
當日他離開盛京城時,麵色雖然強作深沉,卻依舊不掩其年紀的青澀,時間一晃將近一度春秋,似乎黑了些,臉上還蓄著淩亂的一層胡渣,看起來是有很多天沒有打理過了,通紅的雙眼遮不住的疲倦,麵色卻是更加堅毅而果敢,隱隱已經有了上位者的雛形來。
小二的話裏甚至是帶了幾分自豪來,“那就是我們【新安縣】的喬縣令,是個難得的好官。看情形,昨日應當是又下烏江水係,巡查河工去了。”
蕭辰琛眸光微動,“怎麼,你們縣令經常巡視河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