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新任江州刺史檀道濟就在刺史府舉行了送別前任刺史劉敬宣的宴會,宴會辦得十分簡樸、莊重,這也是太尉劉裕所倡導的。會後,隻剩下新、舊兩位刺史和陶淵明在一起敘舊話別。
陶淵明將昨日寫就的《感士不遇賦(並序)》贈給自己的知音好友劉敬宣。
“元亮又有什麼感慨?能否借吾一觀?”檀道濟早就風聞陶淵明的文學才華,主動提出想看看他送給劉敬宣的文章。
劉敬宣征得陶淵明點頭,將手裏的文稿遞給了檀道濟,“我和元亮都是直率、坦蕩之人,將軍但看無妨。”
“正是!正是!我也是軍人出身,喜歡直言不諱。”檀道濟剛來江州,迫切需要得力的人士一起來為江州幹出一番事業來,陶淵明在彭澤所做的一切,正好符合他的心意,“那我就不見外啦。”
檀道濟接過劉敬宣遞給自己的《感士不遇賦(並序)》,不由得讀出聲來:“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有感而發,好賦!好賦啊!”
“在大人麵前班門弄斧,讓大人見笑了!”陶淵明被檀道濟一誇,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是啊!如今世道確實虛偽之風盛行,道德敗壞,持不同意見就遭到毀謗,善良正直的人受到誣蔑,廉節退讓的節操沒有了,某些人不擇手段地想往上爬,把個朝廷弄得烏煙瘴氣的。”劉敬宣見眼前隻有陶淵明和檀道濟兩人,也將自己胸中的苦悶說了出來,“如今,北方的南燕、後秦,西部巴蜀,南麵的盧循都對我東晉虎視眈眈,‘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男人大丈夫活著就得為國幹一番事業,我正想揚鞭催馬統率大軍去一一收複,但眼下卻隻能麵對小人的讒言一一退讓,報國無門啊!”馳騁疆場的將軍劉敬宣,在戰場上絕對是個好漢,在官場上卻屢屢遭到劉毅集團的誹謗,說到此他自己也不由得潸然淚下。
“是啊!彭澤也是如此,前幾任拿著朝廷的俸祿,十幾年都沒有搞人口普查,以至於隱匿人口達到數以千計,國家的稅收都流進了少數豪紳、官僚的腰包,食君之祿不作為,但他們依然過得逍遙自在,而我們一旦想做點實事,則流言蜚語造謠中傷惡言誹謗統統來了,這還讓不讓我們做事呢?如果對這種現象聽之任之長此以往發展下去,必將魚駭鳥驚,導致人人自危。今後就沒有幹實事的人了。”陶淵明還沉浸在《感士不遇賦(並序)》的內容中,他一口氣將自己心中的困惑說了出來,“難道什麼都不幹才是最好的選擇嗎?”
檀道濟是一個軍事理論家和實幹家,他並不欣賞誇誇其談之輩,他既會領兵打仗,也善於將作戰中的好經驗、好想法總結出來,《三十六計》就是他根據前人經驗和自己作戰實踐的智慧結晶,這樣的人擔任江州刺史,看問題與劉、陶兩位有著不同的視角。
“我們要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社會是不公平的,你得學會去適應它,而並不是讓社會來適應你。”檀道濟見劉敬宣、陶淵明都在認真聽自己說話,他覺得有必要開導這兩位正直的同僚和部下,“我知道萬壽將軍和元亮都是正直、純潔的人,而且純得像個孩子,你們眼裏可容不得半點沙子,但這個社會有這樣的完人嗎?沒有!”
“我一直秉承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刁乎?’的主張,為人處事,難道這還有錯?”陶淵明充滿了疑惑。
“是啊!我們恪守的是‘君子求諸己’。”劉敬宣對此深有同感。
“這就對了!你們是嚴格要求自己的典範,但‘小人求諸人’,他們要求的是別人,這就是你們與小人最大的差別所在。”檀道濟感到自己有責任開導這兩位好友,“一個社會如果全是君子也是不現實的事,元亮在賦中提到了那麼多的古人,我相信你也一定清楚,那怕是大聖人孔子在他生前也並沒有得到過任何諸侯的信任,他有時候甚至如喪家之犬一般遭到世人的唾棄,司馬子長在他的《報任安書》中是這麼說的‘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可想而知,這些先哲生活的時代就有君子與小人之分了,曆史上沒有小人的社會可以說是沒有的。所以我們才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這一說法。”
“沒想到我們的軍事理論家對曆史也是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啊!”同是軍事家的劉敬宣已經感受到了用理論武裝起來的檀道濟比空有一身蠻力的將軍不知要強大多少倍。
“這倒是事實。”陶淵明自然清楚孔子、屈原、孫臏等的遭遇。
檀道濟見自己的這番話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他覺得要進一步說明一個道理:“既然生活的社會是我們不能選擇的,那我們隻能做一個適者。”
“適者?”陶淵明和劉敬宣不約而同地問。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自然界萬物生存的規律,這對我們來說就是要學會去適應社會。”檀道濟說到了一個陶淵明和劉敬宣所不能麵對的問題,“孟子雲‘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社會是一本無字的書,社會經驗那是書本上所學不到的,我們的太尉之所以能夠領導我們,他無字的書學得比我們好!這無字之書就是從社會中學來的。”
“莫非讓我們去迎合那些小人?”陶淵明是個不知變通的人,在他的眼裏隻有黑白之分,絕對沒有第三種調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