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光和六年的暮春,雁門塞外萬裏晴好,天空湛藍無雲,草原上的草長的瘋狂肆意,藍天之下,盡是綠色的海洋。
高可過人的草從之中,有一個少年的身影潛伏其中。
碧草跟隨著風的力道不停的擺動著,而穿著黑灰色短褐的少年卻是紋絲不動,在碧草的輕拂下,猶如一塊沉在水底的岩石。
一頭雌黃羊步履從容地走了過來。
聞聞嗅嗅,再用美麗的雙眼打量四周,沒有狼的惡臭,也沒有人類的蹤跡,雌黃羊低下頭來,開始放心的嚼食著鮮美的碧草。
此時,少年動了。
飛速起身,左手持弓身,戴著鐵扳指的右手以拇指和食指夾住弓弦上羽箭的尾端,屏住呼吸,一眼開一眼闔,順著鐵羽的箭杆到箭頭,再到前方的目標,用力,拉!
“嗡……”
弓如滿月,箭似流星!
在獵物驚醒過來之前,鐵羽破空而出,如閃電驚雷,直入目標體內。
“唔,果然中了!”
射中獵物的少年並沒有急著奔上前去看,相反,他卻停住了腳步,佇立在原地,看著後背插著鐵箭,傷處正在沽沽流血的黃羊,臉上陰晴不定,心中波瀾大起。
“不過十幾天時間,看來和這身體已經完全融合了。”
拎著手中鐵弓,少年一臉的漠然,心中如是想著。
適才發射羽箭時,他雙手緊握木弓,心中是一種從來未有過的與手中弓箭血脈相連的感覺……這一張黃楊木弓,似乎就是他身體的一部份,是精神和肉體的統一延伸。
到此時,他便知道,自己已經與這個身體充分融合,莊周夢蝶,又是莊生,亦是蝴蝶。
在公元兩千多年的後世已經過而立之年的他,此時卻上溯時間近兩千年,靈魂附身到一個普通的漢家少年身上。
如果不是多次生死關頭鍛煉出來的鋼鐵般的神經,恐怕他早就崩潰了。
但和常人相反,十來天下來,從抵觸到接受,再到思索未來的前途,這個別人可能要很久的過程,對少年來說已經不是問題了。
隻是知道現在是赫赫有名的漢靈帝的治下,而且就是黃巾之亂的頭一年了……他隻能搖頭苦笑……還真是中了頭彩。
天下大亂,蚩尤旗現,生民十不存一……看來,要早做打算,須有自保之策才行。
隻是,現在還談不到太遠的事情,不積跬步,何以致千裏?
“這個身體……很好!”
就算以他後世苛刻的眼光和經驗來說,融合後的這個少年的身體素質,令人驚喜。
少年精通射術,施展開來如神鬼之技,那種十幾年苦練的純熟射術亦絕非後世人能比……握弓在手,猶如那木弓也有生命一般,從瞄準到出箭,幾乎是一息間事,而羽箭飛出時,那種篤定會中的感覺,隻有千錘百煉之後,才能有如此的自信!
除了射術純良,騎術也是行家裏手。
並州鐵騎,天下聞名,雁門郡的少年郎,當然也是開得鐵弓,騎得烈馬。
少年的身形也是壯碩無比,記憶中多半是吃粟米、麥子、野菜的情形,這樣的飯食並沒有影響少年的生長發育,身高過八尺,虎背熊腰,濃眉大眼魁偉相貌,行走之時,猶如移動的山巒,沉穩,而有力量。
這是常年在山中和草原射獵,雨雪風霜中打熬出來的好身子骨,不幸中有大幸,他是撿到寶了。
……
……
少年開始奔向他的獵物。
他射箭時動作果決狠辣,到是垂死的獵物跟前,手上的動作也是絲毫不慢,解下掛在腰下膝間的小刀,將掙命的黃羊一刀了賬,等放幹了血,又拔出羽箭,好生收在箭袋裏頭,做完這些之後,他這才伸手把黃羊屍體一拎,放在自己肩膀上,扛著便走。
這羊少說也一百來斤,他拎起便走,力氣之大,也實在令人咋舌。
走動之時,筋肉盤結鼓起,明顯能看的出來,這一身灰黑色的短褐緊緊貼在身上,似乎要爆裂開來。
黑灰色的短褐上還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補丁,看的出來,少年家境不寬裕,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窮困。
不過,衣服雖破,卻是漿洗的幹幹淨淨,說明少年在家中有人照顧起居衣物,不至於窮困潦倒之餘,又複肮髒邋遢。
狩獵的地方距離家中不近,少年扛著一頭黃羊,疾步如飛。
猶如一頭獵豹,得手之後,立刻狂飆遠遁。
他的身形隱藏在長草之中,時不時的還停下來觀察著遠方的情形,還好,有驚無險,有幾股騎馬的匈奴人路過,但都隔的很遠,並沒有看到藏跡於草從中的漢家少年郎。
一路上全是平坦的草原,等走走停停兩個時辰以後,才出現稀疏的灌木從和坡地,隱約可以看到一幢幢茅草結頂的民居……少年知道就要到家,鼓一鼓勁,雖然是上坡,不過走的卻更快了。
……
……
背黃羊而行的少年名叫劉岩,所居之處是雁門郡的極北之地。
劉岩少年喪父,家中隻有老母在堂,靠著幾畝薄田和幫人漿洗衣物,辛辛苦苦將劉岩帶大。好在,少年無病無災平安長大,到今年已經十七歲,貴人之家已經可以加冠元服,娶妻生子了。
但劉岩家中實在貧苦,自給自足都是困難,每到寒冬,青黃不接之時,經常饑一頓飽一頓的過日子,禦寒的被褥衣服也很少,並州塞外,經常過了夏就是寒冬,數月間積雪不融也是有的,此時趁著野物吃了一春,到夏季開始肥美的時候,多打一些,積儲些肉,鞣了皮子換錢,以備寒冬。
今天劉岩運氣好,在潛藏的地方等著一頭肥大黃羊,一箭將它了賬,算來除了醃製一些肉塊留著自己吃,賣了皮子和剩下的肉,最少也能落個一千多文錢,一石糙米三百錢,省著些吃,也夠娘兒倆吃上兩月了。
往年不必這麼潛藏行蹤的打獵,夏秋之交時,草原上到處都是野獸,獐子、兔子、野雞、大雁、黃羊,應有盡有,少年能騎射之後,冬天就沒有斷過肉食和皮子。
但現在不行了,匈奴人越來越凶惡,原是客人,現在竟是反客為主。
光和四年十二月,這些匈奴人和鮮卑人一起搶劫五原、雲中、定襄和雁門諸郡,搶了大漢邊郡多少財帛,又殺了多少人,掠走了多少丁口!
待搶完了殺完了,卻又號稱對大漢效忠,請皇帝寬恕,願再為大漢忠臣孝子……這變臉的戲法,老百姓都知道信不得,但是對上,卻是屢試不爽!
至於平時小打小鬧的燒殺劫掠,更屬平常,就算是邊郡官府,也常被攻打,邊郡各地已經習慣,不當回事了。
雁門北製匈奴、鮮卑,郡內還有烏恒也經常鬧事,雖然不比西河、朔方、五原已經等於落入胡人之手,但局麵也好不到哪去。
時局這麼壞,又知道將來還會更壞,所以少年絲毫沒有大手大腳花錢的想法,家中隻有他和老母在,他父親一族又是從東海厚丘犯法被遷來的刑徒後人,母親一族也是小族,沒有什麼助力可言。
沒有宗族依靠,生活自是更加艱難。
但劉岩卻是抬高了頭,昂然直行。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
……
整個村子都依偎在高高的山峰之下,十幾個雜姓在此處安居生根,漸漸形成了超過百戶的村落。
按大漢的規矩,百戶為裏,設裏魁一人治理,劉岩家所居的裏叫做富康裏,大約是在此定居下來的先人默禱後起的佳名,佳名美意,當是想後人富貴安康吧。
但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最少,在光和六年的大漢,對普通人來說,絕不算什麼好年景。
很快,劉岩趕到了裏門前。
裏門是依著高坡而建的高大圍牆,青磚為基,夯土為牆,正門前還有高過三丈的望樓,樓中有建鼓一座,遇到盜賊匪患,可以擊鼓求援。
聽到鼓聲,裏中所有的男子都需要負弓背箭,集合應敵。
大漢邊軍,以涼、並為最,尋常的並州男子都是素習弓箭,射術精強。如果不是這樣,又如何在這與匈奴鮮卑結合的夾縫中頑強生存。
自朝廷允許匈奴人在河西郡建王庭之後,漢匈雜處,漸漸河西、朔方、五原、定襄、雲中五郡名為大漢領土,其實已經胡漢雜處,甚至胡人多過漢人,郡守平時龜縮不出,遇亂自保為上,根本無法有效管製,大好漢家疆土,就這樣漸入敵手。
而黃巾亂起,中平五年南匈奴人反亂,攻殺刺史,攻占雲中、五原、西河等郡。
後來又在雁門和河東、河內、上黨幾郡縱橫捭闔,雖未能得天下,卻也占了很大的便宜。
後來的五胡亂華,為禍的匈奴後人,便是出自並州南匈奴後人。後日慘禍,也可以說是發端於此時。
裏門關係到全裏百餘戶的安危,去年匈奴人和鮮卑人入侵過後,白天也經常關閉,雖然行動不便,但也是情非得已。
劉岩到了裏門前,放聲喊道:“誰在看守裏門?勞駕,快點開門,我回來了。”
“是劉石頭回來了……這廝一大早就出去,敢情是去偷獵去了。”
喊了幾聲,才從望樓上伸出一個油光發亮的腦袋,看到劉岩和身上背著的羊,那人便咧嘴笑道:“你這小豎子也真大膽,敢跑到匈奴人的地界去偷獵,怎麼沒被那些蠻子發覺,騎馬把你給踩死!”
這人叫王校,是個無所事事騷擾地方的惡少。隻是他是裏長任尚的外甥,無人敢來管他,所以向來囂張跋扈,欺男霸女的無惡不作。
這大白天的,男子要麼在家做些活計,要麼就去打獵,或是在田裏幹活,隻有這群無所事事的無賴才會堵在裏門這裏,專門勒索和搶劫。
“不關你的事,”劉岩對這廝沒有一丁點的好感,一見是他,便沉下臉,道:“快點開裏門。”
“霍,洗衣嫗的兒子長脾氣了啊。”
“他現在不去裏學打雜,自然不把咱們看在眼裏了。”
和王校在一起的也是裏中的惡少年,幾個人嘻嘻哈哈,一起向著裏門前走過來。
劉岩少年喪父,母親給裏中那些富裕的人家幫傭洗衣,不管是春夏秋冬,雙手始終泡在水裏才能勉強賺些銅錢,使劉岩能得溫飽。
母親所幹的這個行當很卑賤,而除了母親洗衣,劉岩自己也在裏學裏打雜,早晨灑掃和幫著做飯,以做廝養的代價才免除學費……可想而知,在裏學中他受了王校等人多少的欺負與侮辱。
把孝經和論語學完之後,劉岩就毅然退學了。
不是士族出身,就算學的滿腹經綸又如何?
舉孝廉這種事是絕不會發生在一個貧家小子的身上,於其浪費時間,不如識幾個字也就算了。
他家勢單力孤,又怕母親擔心,加上本身性子也懦弱,雖然被這些少年不停的嘲笑和欺負,劉岩從來沒有反抗過。
漢人承上古遺風,崇尚的是有血氣之勇的漢子,劉岩越是遇事退縮,富康裏的少年便越喜歡欺負他,時間久了,已經是惡性循環。
裏門緩緩打開,五六個惡少滿臉不懷好意的笑容,慢慢迎了上來。
王校陰陽怪氣的道:“這羊不錯,值二十文錢,石頭,今天你行運,這羊我買了。”
一頭肥美的黃羊連皮帶肉價值總在千文以上,王校出價二十文,擺明了就是勒索。
“快點,把羊放下來。”
一個惡少用棍子敲打著劉岩的胳膊,罵道:“你耳朵聾了,沒聽到王大哥的話麼?”
另外幾人,都是獰笑著抽出了掛在膝間的小刀,漢人男子不管是出門還是在家,都習慣在腰間膝前掛一把小刀,此時一有衝突,其餘幾個少年一邊喝罵著,一邊把身上的小刀抽了出來。
隻要一言不合,就會一擁而上,揮刀相向。
漢代的惡少,遠和後世的流氓無賴不同。這年頭,敢做惡少和遊俠的都是標準的亡命之徒,因為漢律殘酷,無所事事不事生產的就是有罪,遇到厲害的地方官,可能被髡鉗為城旦,或是發配到邊地為刑徒,或是倒黴,幹脆就逮到東市斬首棄市。
這夥少年,以王校為頭目,明裏是欺男霸女,暗地裏,搶劫殺人無惡不作,雖然年紀不大,王校手上的人命怕也有幾條了。
大白天的,公然殺人他們自然不敢,不過劉岩若敢反抗,眾惡少砍他幾刀再加上痛毆一通是難免的了。
聽到裏門這裏鬧出動靜來,不少人都跑出來觀看。
一看是王校等人,不少婦人將跑出來的孩童又趕回家中,然後關門掩戶,不敢出來。
隻有膽大的成年男子,才抱著臂膀,遠遠的觀看著。
見是王校堵住了劉岩,有人便低語道:“是劉家的劉石頭,看來又要吃他們的虧了。”
“作孽啊,專挑老實人欺負。”
“唉,石頭性子懦弱還好些兒,好歹低低頭過去就得。要是我,非和他們拚了不可。”
“戚,上次戴家兄弟和他們拚過,兄弟兩人都是被打的兩月下不來床呢……戴家老大也殘疾了,你當你是誰?”
“你們小心點吧,叫他們聽到了,卻會與你們幹休?”
一句話說的眾人都不敢出聲了,這群惡少要是光憑打,各人也不懼他,但裏魁任尚是王校的舅父,管轄富康裏的亭長任武又是王校的表兄,提起殘忍凶惡的任武,卻是人人害怕,於是眾人住口,雖然同情劉岩,但沒有人敢上前,就是連話也不大敢說了。
倒是有個婦人見勢不妙,一路小跑趕到裏中西南角的劉家,見劉岩母親正在洗衣服,於是叫道:“劉家嬸子,石頭又叫王校一夥堵在裏門那邊,你快去看看吧。”
這般一聽,劉母自是慌了神。
劉岩向來性子懦弱,平時除了和人結隊去山上打獵,連裏門也不大敢出。
今日不知道怎麼一個人敢出去打獵,劉母心中正是七上八下的不安,一聽說被裏中惡少堵住了,當下麵無人色,隨著那婦人便是向裏門前跑。
……
……
裏門外,一群惡少已經散開圍了上來,劉岩退後幾步,不動聲色的把肩膀上的黃羊放下。
雖是放幹了血,但他的身上還是染上了一些血跡,平白給他多添了幾分凶厲之氣。
見是如此,王校也是微微一征,不過多年來的習慣還是使他毫無防備的大步上前,一邊走,一邊還罵道:“劉石頭,不要給臉不要臉,瞧著是裏中同窗才照顧你……”
他正說著,不料劉岩已經是一拳打了過來。
動作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眾人隻聽得“啪”一響,王校又“啊呀”一聲,已經仰麵倒在地上,這一拳結結實實,正打在他的臉上,當下便是將這無賴惡少打翻在地。
劉岩的動作快極,不僅王校被打懵了,後麵的惡少們也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是看著被打翻在地的王校發呆。
這一拳不僅快,力道也狠,等王校爬起來時已經是滿嘴滿臉的鮮血,“呸”了一聲,卻是吐出幾顆被打落的牙齒。
“好你個劉石頭……”從來隻有王校打人,沒有他被人打的事,雖是這一拳被打的好慘,王校一邊掙紮起身,一邊還是破口大罵起來。
劉岩眼神一冷,上前一步,右腿先是向後,然後又淩厲前擺,眾人聽到“嗡”的一聲,卻是腳風帶起來的聲響。
再下來,這一腿卻是結結實實的踢在了王校的胃囊上,各人聽到“啪”的一聲響,再看時,王校已經被踢飛了起來,等一落地,人弓的如蝦米一般,在原地蹦了幾蹦,眼珠一翻,已經疼暈了過去。
劉岩這一拳一腳,幹脆利落,動作漂亮而不失淩厲霸道……真的是很專業。
劉岩做事向來果決狠辣,以往的他被這夥惡少欺負的太慘,還有莫名穿越之痛,鬱結於心……真是滿腔怒火,正想找人發泄,這一夥無賴惡少,今兒算是撞上大彩頭。
“他敢打王大哥,大夥兒上啊!”
眾惡少也是紅了眼,王校是他們的頭目,也是罩著他們的人。
王校要是被打出個什麼好歹來,自是沒有辦法對上頭的裏魁任尚交待。就算是劉岩再能打,他們也隻能拚命上了。
對方既然想死,劉岩正有進一步教訓這夥衰人的打算,自也是迎頭而上。
他身高八尺,生的虎背熊腰,原本就有很好的底子。
這十幾天來,劉岩又是天天苦練,把以前熟悉的格鬥技巧找回了七八成。
這一動起來,果然是風卷殘雲一般。
兩個惡少離的最近,先揮舞著小刀疾衝過來,刀光耀眼之時,劉岩沒有如預料中的閃避,相反,卻是直迎而上,抬腳便疾如閃電般的踢飛了一個,這一腳“嗡”的一聲,帶出強大的勁風,前腿如同鐵鞭一般,“啪”一聲正好踢在那惡少前胸,隻見對方胸口一凹,顯是肋骨都被踢折了幾根!
再接著身形一讓,左手抓住另外一個惡少握刀的右手,身子再又猛的向後一拖,對方卻是被拉了個狗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