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後宅,雖是夏末初秋,但依舊是一片花紅柳綠。
吳媽媽自丫鬟手中接過瓷盆,剛欲轉身進門,卻見台階下之人嘴唇闔動,眼睛瞄下她又飛速耷拉下去。
“慢著,你可有事?”
丫鬟腳步頓住,十指扣在手心:“吳媽媽,婢子方才聽聞,吳瓊閣掌櫃在外擊鼓鳴冤。”
“哦,你可知何事?”
丫鬟十指鬆開:“似乎是有人損壞閣內珠釵,破壞之人有傷風化,便被綁至此地。對了,婢子聽聞此事似乎與前幾日夫人所招宜悠姑娘有關。”
“你且先退下。”
望著小丫鬟輕盈的腳步,吳媽媽卻有思量。倒是個機靈的,她自不會排斥如此人手,隻是單憑此事,也不能讓她全然信任。
罷了,現下還是吳瓊閣之事更為重要。端平瓷盆,她由門中而入。蘸濕毛巾,她力道均勻的服侍夫人擦臉。
“老爺可是去了前麵。”
“是,說來此事還與老奴那不成器的弟弟有關。他那榆木腦袋,這些年也不曾有求於人,如今出事也不知遣人來知會一聲。”
縣丞夫人來了興致:“你倒仔細說來聽聽。”
“老奴也是聽丫鬟所言,此事大抵與那沈家有關,宜悠姑娘亦是擊鼓鳴冤之人。”
“沈家……最近倒是常聽到。老爺治下自是居民安康,怎會出如此荒謬之事。”
“夫人言之有理,隻怕那沈四丫。此事一出,闔府上下都為夫人可惜。”
吳媽媽此言乍聽諂媚,實則極為有技巧。能以非陪嫁之人,熬到如今夫人身邊紅人,她自是極有頭腦。
因分家那日親身經曆,她對沈家之事知之甚詳。在她看來,那家再不換個主事之人,早晚必將落敗。所以當日看宜悠姑娘有本事,她當機立斷做出抉擇,如此才有了宜悠兩月的平順。
她雖為奴仆,但今日所處地位,也不用多巴結旁人。如此,她提及宜悠與四丫,亦褒亦貶之間,盡顯對夫人忠誠。
縣丞夫人手腕頓頓,吳媽媽忙將濕巾取下,放置於身後不顯眼之處。
“你且前去看看,老爺這清名可不能毀。”
“是。”
吳媽媽邁著小碎步退下,夫人說得再明白不過。為官者不偏不倚、依律辦事,方可保一世清名。
公堂之上,縣丞高高抬起的手,最終緩緩放在驚堂木上。若不是高坐於台前,怕是人人都能瞧出他那白了幾分的麵色。
堂下掌櫃個頭不高,小眼高鼻一派精明之狀。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夫人身邊那得力的吳媽媽家中幼弟。
吳媽媽垂髫之年便被家中發賣,幾經輾轉服侍夫人。雖同處一縣之地,多年來卻未曾踏入家門一步。衙內人人隻當她與家人關係惡劣,而他卻知那隻是表象。
吳媽媽與家中惡劣是真,但開珠寶首飾鋪的吳掌櫃乃與其一母同胞,其關係自不同於將她發賣的狠心親爹繼室,以及繼室所出弟妹。
在他看來,這吳掌櫃也真是妙人一個。此人膽小如鼠、惜財如命,吳媽媽多年積蓄,盡與其開設吳瓊閣。如此遇到何事,他卻從不知報親姐名號,隻自己絞盡腦汁解決。
正因這點特異之處,縣丞才將此人記得真切。如今此人乍然出現在眼前,他突然想起穩居後宅的夫人。三月前敗火的經曆還曆曆在目,連續一個月俱是清粥小菜,吃食中一點油水也無,真真讓他覺得嘴裏淡出鳥。
如今若是由著性子改判,再惹急夫人,那迎接他的可不止清粥小菜。想到這一股寒意沿著脊柱,自尾椎傳到脖根。手一抖,驚堂木響起。
“傳仵作!”
雖處於堂下,但宜悠所占位置背陰,稍有小動作則不會為人所注意,方才她分明將縣丞眼中的惡意看得真切。
三個月前她奉上牡丹糕,當日所提三項條件:其一卸去沈福海掌家權;其二縣衙仆役不可以勢壓人平白吃喝;其三允其全家往縣城營生,縣丞夫人隻答應二三。至於其一,則被順勢換為許四丫為縣丞通房丫環。
她因此解沈氏之危機,得宗族感激信任,後來隻是才平順。隻是世事無絕對,四丫雖為通房,身為低微,但卻是縣衙後宅除大夫人外唯一的主子。盡管半主半仆,但這主仆之位,全看縣丞如何說。
心內早有準備,是以當看到縣丞臉色時,她已做最壞打算。如今境況急轉,著實出乎她意料之外。
“二丫。”
李氏小聲提醒傳來,宜悠忙打起精神。如今事實全看仵作如何說,既已做好最壞準備,她也無所畏懼。且她觀縣丞臉色,總覺今日當不會無功而返。
捏緊帕子,因她麵對縣丞,故而無法看到背後之事。凝耳傾聽,縣丞驚堂木落下,背後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一高一矮兩道人影竄到她麵前。
“參見大人。”
帶刀的影子當是穆然,餘下那人應該就是縣衙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仵作大人。
死者為大,於前朝仵作乃微末存在,一般由賤民擔任。大越太祖打破這一陋習,初時民間還不願,直到宮中太醫破獲百年懸案之事傳遍天朝,民間才得以對此改觀。
以此為起點,仵作多由醫者擔當。本縣仵作不外如是,隻是近年風調雨順治下太平,少有命案發生,是以眾人對仵作並不熟悉。
“煩請兩位姑娘交出帕子。”
仵作開口,宜悠便知他索要的乃是她手中元帕。至於沈福愛,則應是她親身攜帶,自身繡製的帕子。
將帕子交由穆然,她方才看到仵作原貌。這一看,她卻是把懸在半空的心揣回腹中。仵作不是旁人,正是每日要來買包子的一位老主顧。因其極為喜愛自家包子,甚至將一塊碎銀交由她掛賬,每日取肉包若幹,所需錢幣盡數從中扣除。
兩家並無齟齬,他定能秉公處事。而她要的,也隻是這秉公的態度。
仵作自認識這母女二人,也對沈家之事略有耳聞。接過兩方帕子,本以為十拿九穩,看後他卻皺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