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悠是很晚才得到常爺的人來報,來人不僅帶來了口信,還有一枚印信,正是鐵先生為穆然刻的那一枚。
“大人說,家中一切全由夫人做主。”
這會兒喝了劉媽媽燉的補湯,最初的眩暈已經散去。宜悠摩挲著壽山石的印章,底部的凹凸帶著涼意印入手掌心,手指伸出來,上麵模模糊糊的因著“穆”字。
這是他的私印,當初收拾行李時她特意帶上的,這幾個月在縣衙務工時穆然一直用這枚印章。如今再回到她手中,相當於把他的權利交給了她。雖然她站出來不足以服眾,可有了印章確是要方便許多。
“勞煩你,喝口熱茶再走吧。”
常爺派來的夥計忙搖頭,微微躬身就退下。待到她走後,宜悠坐在沈家的土炕上,前幾日穆然就將東西搬了來,今晚她就可以住下。
抱著印章,她未曾洗去手上的朱泥,而是直接沉沉入睡。
臉上的涼意驚醒了她,宜悠睜開眼,就見麵前一隻小手。
“長生怎麼來了。”
“姐姐,娘叫你起來吃飯。”
“我這就起,你們倆先在外麵玩會。”
宜悠爬起來,摸著手臂上那方形的紅痕,不知不覺間她抱著印章睡了一夜。昨晚手臂擱在上麵,壓出了鋼印。瞅瞅房內的一片紅色,昏迷的神智終於有些清醒。
“……娘叫我吃飯?”
李氏昨日才成親,怎麼如今會回到沈家?迷迷糊糊的穿好衣裳,再打理下頭發,望著邊上兩支銀釵。穆然臨走時頭上也帶著同樣的發簪,想都沒想她插上這兩支。
睜睜眼喘口氣,她走到門外,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常逸之清俊的身影。昨日一身刺繡的新郎官袍服,顯得他喜氣中帶著嚴肅。今日則不同,雖然仍是大紅色棉袍,但他卻換上了常服。此刻他站在院子裏,正微笑著看向廚房。
“常……叔。”
“宜悠醒了,芸娘他們在廚房內做飯。”
宜悠低頭微微撇撇嘴,穆然從不讓她進煙熏火燎的廚房。原本有劉媽媽和碧桃在,李氏也不用早起忙活早膳。怎麼剛嫁人一天,她又要恢複雲林村那副模樣。
“我進去看看。”
“你不好好在炕上躺著,天寒地凍的往廚房裏鑽什麼?”
李氏訓斥的聲音傳來,宜悠抬頭看向她。卸去了昨日的淡妝濃抹,如今她又恢複了素麵朝天的模樣。不過她底子本來就好,即便臉上稍有些皺紋,此刻穿著一身大紅衣,模樣也是極美。
“我真沒事,昨日郎中也說過了,不過是一時受驚太過而已。對了娘,昨日沈家和李家可還鬧出過什麼事?”
李氏搖頭,又是埋怨又是甜蜜的看了常逸之一眼。
“芸娘,這當真怪不得我。誰知道隻是九折,隻少收一些,多數圍在這的人就都圍著五穀齋,再也不去想其它。”
穆宇和長生也跟過來學舌,慢慢的宜悠總算弄明白這事。
“九折,那常叔豈不是很虧?”
“虧不了多少,米麵上少賺點,別的賣的多也就補了回來。”
這下宜悠就放心,她倒不是擔心常爺出不起那倆錢,而是怕他因為虧損而對李氏有些什麼想法。即便他自己不在乎,下麵的夥計吃了虧,自然也會竊竊私語。
“這閨女就是想得多,行了你先去坐下,娘這就去給你蒸雞蛋。”
“娘,讓劉媽媽他們去做就成,你先歇會。”
常逸之也在邊上勸道:“芸娘不必這般勞累,若是碧桃和劉媽媽忙不過來,我就再挑一個有經驗的媽媽。”
李氏眼前一亮,昨夜剛進門時她還有些懼怕,新房中立著八名丫鬟和媽媽,掀開蓋頭後直直的盯著她,似乎要將她的臉看出個花。可稍等一會後她便適應下來,雖然一開始他們盯著看,但八個人做起事來卻是井井有條,比碧桃和劉媽媽要強上些。
後來熄燈後,她更是知道,這是常逸之從越京調教出來的人手,這會一並帶到雲州。與她聽說的大戶人家那些傳聞不同,八人皆是有規矩的,對待她不僅沒什麼輕慢,反而很馴服。
“且先看看再說,反正有我在這,總能照顧二丫一二。”
盡管滿意,但李氏還是拒絕。她剛與常爺成親,就急匆匆將常家的下人撥去照顧親閨女,說出去成個什麼樣。
常逸之心神觸動,芸娘對他還是那般見外。她這般有分寸,他是又高興又苦惱。
“都依你,不過那兩個上了年歲的對保胎一道頗有研究,到時來照顧宜悠幾天也成。”
“恩。”
這會李氏沒再拒絕,如她教閨女的一般:男人得順毛捋。不管是莊稼糙漢子,還是常爺這般文質彬彬之人,本性裏都不喜歡自己的主意被別人連番擋回去。
見兩人商量妥當,宜悠往廚房裏瞅瞅,發現裏麵正燉著她最喜歡吃得麵疙瘩湯。
“他們和的疙瘩,不是太硬就是太軟,還有湯不是太油就是太鹹。這疙瘩湯還得我來,做了十來年總錯不了火候。”
宜悠沒再問為何他們會如此早回來,答案都擺在那,是為了身懷有孕的她。端起湯匙,她一口一個麵疙瘩。熗鍋後的麵疙瘩,外麵裹著一層油,裏麵軟而不綿,微微有些嚼勁,最是合她的口味。
“二丫,娘昨晚跟你常叔商量過,這幾天你先在到那邊去住。”
“那邊是哪邊?”
常逸之接話:“就是常家,沈家四合院這西屋到了,出了正月也該修。我查了下黃曆,明日二月初三正適合動土。趁著這會匠人門閑,趕緊修起來的好。”
宜悠擱下湯匙沉吟,若是以往她定會回自家。可如今她身懷有孕,帶著穆宇倆人肯定顧不過來。
“下午穆宇便要入官學,穆家那邊離官學也近一些,他們下學走回來就是。”
常爺的提議對她有利,對穆宇也有利。而且她知道常家的院子,三進的大院隻比縣衙差一籌,卻足夠他們幾個人住。
詢問的看向穆宇,見他並沒有反對的神色,她也點頭:“那我便代穆宇應下。”
“行,待會拜完了孔夫子,我便叫明遠來,將你們收拾好的細軟一並帶入穆家。”
李氏攔住他:“明遠整日那般忙碌,這回也別讓他來回忙活。不是有端午和端陽,他們趕著馬車送過去就是。也不用帶太多東西,缺什麼再回來拿就是。”
常逸之忙應下來,兩人有商有量,將要帶去的東西一並歸置好。
宜悠邊喝疙瘩湯邊聽著,方才剛出門時那點擔憂很快消失不見。常爺是當真喜歡娘,他們兩人間的默契也是十足。而且看娘的模樣,想必也沒受到什麼難為。
成親的是李氏,隻要她自己覺得舒坦,她也不回去多操那份心。
用完早膳時辰已經不早,二月二龍抬頭,也是童生初入官學的那一日。
李氏本不欲宜悠出來跑動,可卻被她說服了:“我呆在家中也是無事,去官學沾沾孔聖人的氣,對孩子也好。”
左右有馬車,即便外麵天冷路滑也虧不著閨女,李氏也把多餘的憂心收起來。宜悠換上厚底的鞋,坐在馬車上朝官學走去。
到門口時眾人下車緩步前行,穆宇和長生並排走在前麵,一模一樣的淺褐色月白滾邊的棉袍後背著深藍色的書囊,小腦袋一擺一擺的,讓人看著就打心眼裏疼。
走到門口,拐角後麵傳來試探的聲音:“穆夫人、李姐姐。”
宜悠往那邊看去,薛夫人牽著璐姐兒站在那,望著官學的門頗為踟躕。
“璐璐,過來過來。”
長生和穆宇朝小姑娘打著招呼,薛夫人帶著孩子一同走過來,聲音中帶著不確定:“方才進去的人家皆是哥兒,我們璐姐兒能去?”
“都到門口你還在憂心,咱們且一道進去。”
拉起薛夫人的手,宜悠感受到入手的滑膩。比起年前第一次商量鋪子的事時,薛夫人整個豐腴了不少。似乎卸去了心頭的大石頭,她眉眼間鬆散開,精神卻是比以往好了不止一點。
一行人邁入學堂,正月裏緊閉的正房大門已開。舉目望去,正對著門的,正是由大越開國皇帝所書的“萬世師表”牌匾。正楷的大字方方正正的掛在堂前,墨色字跡透露出點點書香。據說大越每所官學,都要在最顯眼之處掛著一牌匾。
受官學影響,不少私塾也紛紛效仿。不過他們卻無權掛聖上親手所書之匾,隻能由先生自己寫幾個字放上去。而後通過這四個字的好壞,多數人家也大多知道私塾先生的學問。畢竟筆墨紙硯皆不便宜,習字不易,能練得一手好字之人,學問也差不到哪兒去。
雖然官學無牌匾可供考證,但其條件優厚,單是“敕造”倆字擺在那,就足以證明其獨特地位。